錢公公涼颼颼瞟一眼：“等著。”

    輝煌肅穆的宮殿內(nèi)，美人燈綿延成河，燈火通明。龍椅左側(cè)方的長桌后，坐著個(gè)玄衣青年，燭火蓽撥，乍一瞧只看得清高挑的輪廓，影影綽綽。

    錢公公一時(shí)恍惚，曾經(jīng)的清河郡王是京城聲名在外的白衣公子，如今著玄衣黑袍，竟像是另一個(gè)人。

    修長的手指握著狼毫朱筆，清瘦手腕懸于半空，硯臺(tái)猶有余墨，隱約映出攝政王清雋冷肅的面容。

    “殿下?！卞X公公躬身道，“景陽宮那位想請(qǐng)您過去?！?/br>
    “不見。”謝鈺淡淡道。

    白臘梅斜插在天青釉瓶中，疏影暗香，傲雪欺霜。殿內(nèi)盡是悠遠(yuǎn)的香氣，和攝政王衣袖內(nèi)幽幽的檀香融為一體。

    謝鈺似乎有些疲憊，面上鮮有表情。他將朱筆擱回筆山，倚在王座上，揉按緊繃的太陽xue。

    “錢公公，你說，本王是不是做錯(cuò)了？”謝鈺似在提問，又似在喃喃自語，“或許當(dāng)日，不因?yàn)檠獫庥谒?，代陛下逐鹿中原，而是擇良木而棲……?/br>
    錢公公悚然一驚，膝蓋骨陡然一軟，磕巴道：“殿下說的可是已逝的先皇六皇子？那位冷厲多疑，也未必是良主?！?/br>
    謝鈺緘默不語。

    錢公公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悄聲道：“殿下雄才大略，文武兼?zhèn)?，何必掣肘于他人？?/br>
    這也是如今朝堂上下不解的，自古以來黃袍加身的勛貴重臣又何止一人？以謝鈺的功績，將新帝取而代之不過是如湯沃雪，輕而易舉之事。

    謝鈺蹙眉：“本王沒有子嗣，就算褫奪皇位，又能傳位給誰呢？

    更何況，如今本王以一己之力暫且能穩(wěn)定朝堂局勢，他日有更為年輕力壯、野心磅礴之人，想效仿我的作為，致使數(shù)十年后，天下再度陷入兵荒馬亂的境地，本王如今殫精竭慮的一切，不盡成了昨日煙云？”

    “欸?！卞X公公諂媚道，“殿下高義。不過，子嗣一事，是該提上日程了。

    前不久，吏部尚書跟老奴拐彎抹角提過，他家的小女兒快要及笄。殿下要是不喜歡，太傅的侄女也是花容月貌之姿。還有昭陽長公主……”

    “停?！敝x鈺眉尾一挑，輕笑了下，“錢公公，看不出來啊，你于做媒一事上也頗有建樹?！?/br>
    “殿下謬贊?！?/br>
    “罷了，下去吧。此事今后不必再提。”謝鈺沒多解釋，面上溫和的笑意也消散殆盡，揮手讓錢公公退去。

    錢公公躬身朝后退下，闔上文德殿朱門時(shí)，抬頭一瞟，隱約瞧見謝鈺再度拾起朱筆，神情漠然，一勾一畫將天下大事執(zhí)掌于方寸之間，如同一尊無悲無喜的神像。

    貴不可言，卻也形影相吊，孤寂悵然。

    簟枕邀涼，紅衣狼藉。

    謝鈺驀然驚醒，指尖觸到一片滑膩，側(cè)目看到仍在酣睡的李明瑯，釵橫鬢亂，冰肌玉骨，兩頰緋紅，猶有春意。

    他坐起身，面色蒼白冷汗如注，胸膛急促起伏。

    夢(mèng)境中的寂寥如大雨滂沱，而他依然置身其中，難以解脫。

    好半晌，謝鈺才緩過勁來，他俯身擁住李明瑯，將她死死扣在懷里，沒多久，那人就小臉一皺，水光滟滟的杏眼一瞪，對(duì)他拳打腳踢。

    “謝鈺，你光天化日的在發(fā)什么癔癥？！”

    謝鈺埋頭在李明瑯頸窩，細(xì)嗅誘人又清爽的花香，悶聲道：“當(dāng)家，我做了一個(gè)夢(mèng)?！?/br>
    李明瑯挑眉：“又夢(mèng)到烏鴉馬兒把別家的棗紅馬搞大肚子了？”

    “……那倒沒有?！?/br>
    “還是夢(mèng)到我搶了你的桂花糕，一口也不給你吃？”

    謝鈺赧然：“王妃記性真好?！?/br>
    “那可不，定親王每回夢(mèng)里受了委屈，醒來就要跟我鬧脾氣，說出去誰信吶？”

    李明瑯搡開他，起身攏了攏松垮的罩衫，掩住一片霜雪，換上家常妃色羅裙，隨手挽起墮馬髻，蓮步輕移坐在海外淘來的鎏金梳妝臺(tái)前，橫掃峨眉，輕點(diǎn)朱唇。

    “王妃要去哪兒？”

    謝鈺支著后腦勺，白衣綾羅大敞，露出結(jié)實(shí)的胸腹，極是風(fēng)流倜儻。

    李明瑯嗔他一眼：“這幾日天熱，母妃睡不好覺，我得去看看她。白天里日頭大出不了門，興許晚間起風(fēng)了，能去游湖納涼。”

    既是去見定親王太妃，謝鈺也沒理由攔著，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送李明瑯走了。

    他們成婚兩年多，仍是貪玩享樂的年紀(jì)，沒玩夠本，于是都彼此默契地不提孩子的事。

    定親王太妃不好催李明瑯，唯有偷摸給謝鈺施壓，搞得謝鈺一想母妃就頭大，接連幾日都沒敢去王府西院。

    今日午睡被夢(mèng)魘住，謝鈺不但夢(mèng)到風(fēng)雨飄搖的大行朝，他扶植表弟九皇子，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獨(dú)攬大權(quán)，卻也是獨(dú)木難支……

    夢(mèng)里不曾出現(xiàn)李明瑯，母妃也早早積勞成疾過世，那股無法排遣的孤寂是如此真實(shí)，謝鈺清醒后仍幾度陷入低迷的心緒。

    門外錢公公吊著嗓子稟告，楊峴前來拜會(huì)。

    與夢(mèng)中的禁衛(wèi)軍頭領(lǐng)不同，在謝鈺成親后，楊峴留下堂弟楊汾在王府做事，辭去了軍中的職銜，說是要與雷馳風(fēng)夫婦二人出海，見見大千世界。一去經(jīng)年，如今總算回到云湘城。

    謝鈺換上白衣錦袍，在花廳見到黑了一圈的楊峴，不禁笑道：“堂下何人？”

    楊峴臉皮薄，面無表情地搔了搔面頰，抱拳道：“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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