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薇面無表情, 單手一掀，那煙灰色西裝外套落在了腳邊，發(fā)出了頗有質(zhì)感的聲音, 那是一種墮.落重量的聲音。

    她的動作很明顯, 是在說——“不用假好心，想做就做好了?！?/br>
    西裝外套墮.落重量的聲音, 傳到了慕私年的耳膜里，他忽然低頭笑了, 這么一低頭, 臉的下半部分落在了陰翳里。那一刻, 喬薇覺得, 慕私年變得不像慕私年了 。

    “可能會疼，你得忍下。”他說。

    喬薇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下一秒, 她便被挾裹著，坐在了玄關(guān)柜上。玄關(guān)柜是原木制成，半人高，坐著有些涼意。喬薇坐著，腳踩不到底，慕私年站著，擋在她的身前。

    玄關(guān)柜的正對面便是一面鑲在墻上的鏡子，他們兩人的身影映在里面，像是被囚在了另一個世界里。慕私年背對著鏡子，背脊挺直，白色襯衣微繃著，隱約露出了線條流暢的肌rou紋理。他垂著頭，埋首于她鎖骨之下，所以鏡子里，可以看見他的后頸，剃得很干凈，有烏青色的發(fā)茬。事后，喬薇也覺得奇怪，在這樣一個難以忍受的時間段里，她居然會注意到他剛剃過頭發(fā)。

    喬薇覺得，鏡子里的那個喬薇根本就不是喬薇，那個喬薇變成了湯圓。過年時，南城家家戶戶都會做的湯圓。本來只是糯米粉，摻了水，有了形態(tài)，被掌壓制著，千熬萬煎團成了圓，下了鍋，被沸水煮著，太燙了，燙成了半透明狀，最終的歸宿就是牙齒。牙齒咬著是真疼，一點都毫不留情。

    慕私年剛說什么來著？對了，是讓她忍著，可是喬薇忍不了了，她開始推他。但這個時候，喬薇才知道男女之間的力量有多么懸殊。她竭盡全力，他卻是紋絲不動。直到最后，她發(fā)出了一道顫抖，是非常輕微的顫抖，就像是一片落葉掉在了湖面上，泛起了些微的漣漪。那道漣漪，代表著喬薇怎么都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她怕了，她輸了?！?/br>
    慕私年終于停了下來，玄關(guān)后便是三個衣勾，勾子上掛著大毛毯，他伸手取下，把喬薇包裹了起來。他擁抱著喬薇，低頭吻了下她的發(fā)頂。他的嘴唇印在她的黑發(fā)上，說話之間，發(fā)出嗡嗡的震動：“你看你。”

    慕私年只說了這三個字，便沒有再往下說，但是喬薇知道他想要說什么——

    【你看你，像不像那些在地上撒潑打滾，威脅大人的小孩。】

    【你看你，總是說這些氣話來威脅我，你就知道我會妥協(xié)?！?/br>
    【你看你，我要是真的狠下了心，你又怕得不行?！?/br>
    喬薇抬起眼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鎖骨以下，一塌糊涂，不成模樣。她知道，慕私年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告訴她，他也會生氣，他也是有危險性的一個人。

    “你別再威脅我。”喬薇裹著毛毯，低聲說道。

    “那你別和陸家再來往?！蹦剿侥陰蛦剔闭碇谏拈L卷發(fā)，動作輕緩。

    “那我會死的。”喬薇想，她要是離開了陸家，沒有了根，她是活不了的。

    慕私年撫著她頭發(fā)的手還是那么輕緩，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讓她感覺到寒冷：“不，該死的應(yīng)該是他們?！?/br>
    喬薇從慕私年的懷里抬起了頭來，看著他，眼神安靜。

    隨后，沒有任何預(yù)兆地，她拿起了玄關(guān)柜上的小擺件，朝著他砸了過去。

    慕私年略偏了下頭，躲過了襲擊，姿態(tài)閑散，毫無狼狽之色。那擺件砸在了他身后的鏡子上，只聽得“稀里嘩啦”的清脆響聲，碎掉的鏡片掉落在地面上，銀光乍裂，刺目的光線，如同亂箭一般，在玄關(guān)處四散，讓人雙目生疼。

    ////////////

    喬薇覺得，自己和慕私年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玄關(guān)處的那面鏡子，碎得聲勢浩蕩，面目全非。

    陸家對喬薇而言，是一種根的存在。陸晚山，林書蘭，陸景年，都是她的家人，她無法容忍慕私年詛咒他們。

    隔天清晨，喬薇穿貼身衣物時，疼得“嘶”了聲，低頭看時，發(fā)現(xiàn)全是混亂的印記。邊忍著疼，她邊想，這次，自己和慕私年之間是真的鬧翻了，她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喬薇悶悶不樂地來到了醫(yī)院，可隨即而來的一個巨大好消息卻讓她徹底忘記了那些不悅。

    趙國智和錢麗婉同意捐獻趙宏鈺小朋友的器官，并且已經(jīng)在器官捐獻志愿書上進行了簽字。

    opo辦公室的成員們立即啟動器官捐獻流程，作為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喬薇他們需要對器官捐獻供體進行維護，收集各種數(shù)據(jù)，進入中國人體器官分配與共享計算機系統(tǒng)(cotrs)，填寫參數(shù)。

    cotrs分配原則中，有區(qū)域優(yōu)先原則，即供體所在移植醫(yī)院的等待者可以優(yōu)先被匹配。根據(jù)這一原則，小童應(yīng)該可以得到趙宏鈺的肝臟。但這都是由計算機系統(tǒng)公平分配，不會被人為影響，所以喬薇靜下心來，繼續(xù)自己的工作，不去想結(jié)果。

    很快，器官分配程序完結(jié)，分配結(jié)束。喬薇接到了來自黃醫(yī)生的微信——【小童終于等到了□□?！?/br>
    器官捐獻程序啟動之后，喬薇就沒有空閑時間，忙得腳不沾地。她放棄了吃飯時間，趕緊跑到了小童的病房里。一路上，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因為人在遇到巨大驚喜時，總會有些患得患失。

    直到喬薇來到病房之后，看見陳老師喜極而泣，哭著對她道：“老天有眼，這孩子吃了這么多苦，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要到這時，喬薇才有了真實感。這是真的，小童終于得救了。

    她終于可以平安地度過今年的春節(jié)。

    她終于可以去看自己憧憬的大海。

    她終于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當一名老師。

    小童此時已經(jīng)非常虛弱，她戴著氧氣罩，對著喬薇微笑，即使是這個笑的動作，就已經(jīng)透支了她小小身體的全部力氣。

    喬薇從沒見過那樣滿足的笑容，明明上天給了小童那么多痛苦，可她卻只要感受到一點點甜，就可以滿足，就像是得到了整個世界。

    喬薇告訴小童，手術(shù)安排在明天，只要一覺醒來，就會有一個小天使，送給她一個新的肝臟，從此以后，她就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奔跑，學(xué)習(xí)，長大。

    喬薇許諾：“等你手術(shù)醒來，我就給你買一個愛莎的娃娃，作為禮物好不好？”

    小童的眼里再度有了光：“薇薇姐……很小很小的愛莎娃娃就可以……不要太大了，大了很貴的……”

    喬薇想，她才不要聽小童的。她一定要給她買一個很大的愛莎娃娃，大到會讓她驚喜地叫出聲來那種。

    器官獲取手術(shù)定在第二天的半夜，而在剩下來的時間里，喬薇他們緊急忙碌著，有時候連水都來不及喝。好不容易稍作休息，喬薇坐在辦公室里，看著桌上的提神茶，這時候才想起了慕私年。

    那天晚上吵架之后，慕私年默默地把地上的碎裂鏡片都撿了起來，丟在了垃圾桶里，這才離開。而在離開之前，他只說了一句話。

    “記得穿鞋，別被碎玻璃扎到了?！?/br>
    喬薇聽了慕私年的話，穿了拖鞋，但同時，也拉黑了他的微信以及電話。所以之后，他們再沒有聯(lián)系過。

    喬薇知道，慕私年很可能會和往常一樣，突然之間出現(xiàn)。但喬薇同時也知道，自己這次絕對不會再理會他。

    喬薇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慕私年，因為她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趙宏鈺小朋友捐獻的器官有心臟，眼角膜，肝臟，腎臟，肺臟。

    其中，肝臟，眼角膜分配給了明遠醫(yī)院的小童和另一名小病人。心臟，腎臟，肺臟則分配給了南城另一家醫(yī)院的三位病人。喬薇需要負責和他們的主治醫(yī)生進行聯(lián)系，確定協(xié)調(diào)，保證器官捐獻的順利進行。

    和上次一樣，喬薇以及另一名紅十字會的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進入手術(shù)室，全程見證器官獲取。

    趙國智和錢麗婉在哭泣著和兒子道完別之后，因為不忍看著孩子心臟停止跳動，所以便步出了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室的全體成員們默哀之后，便撤去了趙宏鈺的呼吸機，幾分鐘后，孩子心跳停止，徹底歸于寧靜。

    主刀醫(yī)生拿著手術(shù)刀，正準備切開孩子身體時，手術(shù)室外忽然響起了巨大的嘈雜聲。

    “開門！我們不捐了！開門！你們不準動孩子！”

    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在場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喬薇連忙步出手術(shù)室，前去了解情況。一出來她就看見，手術(shù)室外烏泱泱地聚著一大群人。

    為首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喬薇這才知道，這是趙宏鈺的奶奶。

    趙老太太從小把趙宏鈺養(yǎng)大，把孫子當成了命.根子。老太太身體本來就不好，所以孩子去世的時候，沒敢驚動她。趙家人原本想著，能瞞多久是多久，可沒想到，最終還是家里人說漏了嘴。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趕到了醫(yī)院里，恰好知道了孩子父母要捐獻孩子的器官。這一聽不得了，趙老太太頓時嚎啕大哭，拼命制止，差點沒背過氣去。

    “你們是瘋了是吧？！你們是要孩子缺心少肺地走？你們讓他下輩子怎么投胎？！你們是不是他親生父母？你們有沒有良心??！”

    罵完了孩子父母之后，趙老太太又開始責罵喬薇他們。

    “你們這些喪良心的，就想偷我孫子的器官！我告訴你們，別妄想了！除非今天你們把我給殺了，否則誰都別想動我孫子！”

    不管喬薇他們?nèi)绾谓忉?，可趙老太太就是怎么都聽不進去。而旁邊的其余親屬們看見趙老太太這么激動，也紛紛開始勸說趙國智和錢麗婉。

    “你們就別捐了呀，等會老太太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們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別捐了，就讓孩子完完整整地走吧！”

    “夠了，已經(jīng)走了一個小的，難不成，你們要把老的也逼走嗎？！”

    趙國智和錢麗婉被親人們圍在中間，臉上布滿了無措。最終，他們做出了決定：“好，不捐了，我們不捐了！”

    雖然家屬已經(jīng)簽署了器官捐獻志愿書，但只要家屬最終不同意捐獻器官，那沒有人可以強迫他們進行。

    此時，五位病人已經(jīng)在各自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里開始進行等待，他們滿懷著希望，想要獲得新生。

    吳樂天也等候在手術(shù)室外，準備護送孩子的腎臟去別家醫(yī)院。此時，他也焦急得不行，和喬薇一起，拼命地跟家屬解釋著。

    喬薇感覺自己心臟里面像是塞了一個鐘，秒針每走一秒，都切割下了一片她的心臟。

    手術(shù)室里，趙宏鈺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他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在走向衰竭，如果在十五分鐘內(nèi)，不及時取出進行冷保存，那么器官很可能就不能再使用。

    喬薇和吳樂天不斷地勸說著家屬們，他們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話語，掏得太空了，甚至掏出了自己的血rou?？墒菦]有用，家屬和趙老太太仍舊在大聲反對著，讓他們不準動孩子，必須把孩子完整地交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喬薇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已經(jīng)被那看不見的時鐘給切得鮮血淋漓。她只是不斷地懇求著家屬們，請他們拯救其他的小孩子。

    在混亂之中，也不知是誰推了她一把，喬薇摔在了地上。

    就在這時，吳樂天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那些親屬面前。他稚嫩的臉上有著茫然以及失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跪，但是現(xiàn)在好像只有這一個辦法。

    “5個孩子……5個孩子……求求你們了！”他語無倫次地說著。

    吳樂天在求他們救那5個孩子。

    趙老太太哭著走上前去，想要推開他，讓他走，讓他不要碰自己的孫子。

    而就在這一番刺耳的混亂和嘈雜之中，趙國智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那疲倦在他身體里爆發(fā)，他大吼一聲：“好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著趙國智。

    趙國智緩步走到了喬薇和吳樂天的面前，站定。

    喬薇的手掌擦破了皮，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她感覺到了一些粘稠，她想，應(yīng)該是流血了吧。

    然后，她看見趙國智也“撲通”一聲，跪在了吳樂天面前。

    然后，她聽見趙國智用最微弱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話：“我對不起你們……我不捐了?！?/br>
    喬薇想，她手掌上流出的應(yīng)該不是血。

    因為血應(yīng)該是熱的，而她現(xiàn)在，很冷。

    ///////////

    最終，趙國智和錢麗婉還是沒有捐獻孩子的器官，所有移植手術(shù)都取消了。

    喬薇當晚沒有回家，就在辦公室里坐了一.夜。吳樂天也是一樣，他將頭枕在沙發(fā)上，像是在睡覺，但肩膀卻不斷地抖動著。

    天亮的時候，喬薇去看了小童。小童的狀況更加糟糕了，可看見喬薇，她還是笑得非常開心。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反而安慰喬薇：“那個小朋友的爸爸mama一定是太愛他了，所以才舍不得……薇薇姐，我想，我爸爸mama肯定也是這么愛我的，他們肯定也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會拋下我的。”

    喬薇原本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握住了小童的手，堅定地道：“再堅持幾天，一定馬上就會有新的小天使出現(xiàn)的。”

    小童用力地點了點頭：“只要是薇薇姐說的話……我都相信?！?/br>
    在看完小童之后，喬薇想起了之前答應(yīng)她的話，便立即趕去了商場里面，買了一個最大的愛莎娃娃，然后搭車趕回了醫(yī)院。

    然而再次回到病房時，她卻得知小童因為病情突然加重，被送入了icu病房里。

    喬薇來到了icu病房外，小童已經(jīng)陷入昏迷。陳老師坐在她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喬薇還是沒有哭，她握住了陳老師的手，堅定地道：“她一定會好轉(zhuǎn)的，一定會有奇跡出現(xiàn)的?！?/br>
    小童死在三小時之后。

    ////////////

    喬薇覺得很奇怪，明明是這么悲傷的日子，可是天空卻晴朗得不像話。就像是明明是這么悲傷的日子，她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她覺得更奇怪的是，她此時正站在慕私年家的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