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很小的時候。”裴照雪說，“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當時爸爸帶我出國，有天晚上好像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去做，就把我暫時放在了那里，他說那是周家，周阿姨——也就是你母親，她會好好照顧我的?！?/br>
    父親讓裴照雪在珍珠莊園安分地呆一晚上，天亮了就倆接他。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了，裴照雪很困，伏在父親的肩頭，聽見一陣又一陣的浪聲，鼻間能聞到一點點海的味道。他在房間里睡到不知什么時候，天沒有亮，他卻肚子餓了，偷偷跑出來房間去找吃的，而后就在莊園里迷了路。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一個露天的大陽臺，透過白紗，圍欄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輪明月懸掛空中，美不勝收。

    周策聽著裴照雪講述這一切，表情漸漸凝固。裴照雪的話跟自己腦海中的記憶漸漸融合，他僵硬地開口問道：“你……小時候一直都是長頭發(fā)嗎？”

    裴照雪點頭。

    周策又問：“你去珍珠莊園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裴照雪搖頭，太久遠，他不記得了。只是他看周策表情有些不對勁，反問：“周策，你怎么了？”

    “沒……沒事……”

    這是周策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流露出無措茫然的神態(tài)，他命令自己冷靜，可記憶的堡壘在他的腦海中開始崩塌。無數(shù)碎片畫面瘋了一樣地涌現(xiàn)出來，一個重復(fù)記憶了成成千上萬次的輪廓，一個已經(jīng)化為執(zhí)念的影子，他的海上珍珠，他的阿芙羅狄忒，他一生之中所見最美的畫面……

    這怎么可能？

    第25章

    周策無法消化這件事，他想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去解釋問題，但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他都無法保證他記得所有的細節(jié)，又怎么能對裴照雪的話予以回擊呢？

    這種“不相信”的心情驅(qū)使他以另外一種目光去審視裴照雪，連晚上跟陸艾的約會都顯得有些不太專心。陸艾當然能察覺到周策的狀態(tài)起伏，她不想過多詢問，她跟周策只是合作關(guān)系，周策心里想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他所有的行為能夠遵從他們之間的約定就可以了。

    兩個人在這件事上保有非常高的默契，周策和陸艾都不是喜歡被人猜心的人，可他們就是能從彼此的對話言談中，在對方的眼睛中讀懂意思。這不是什么女人的第六感和男人的警覺，而是屬于同類的味道。

    緘默不言是他們對于這類情況最好的處理方式。

    周策跟陸艾分手之后獨自驅(qū)車離開，身邊沒有跟任何人。這樣的行為在外人看來是很不安全的，沒人知道他哥哥們的悲慘命運何時會復(fù)刻在他身上，只有周策知道，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次日上午，為周策定做西裝的張師傅來到了周家。他為周家服務(wù)了很多年，卻幾乎沒什么接觸過周策，周向云曾跟他說周策不大喜歡那種正式的裝束，現(xiàn)在他為周策做了一身極為莊重的套裝，時過境遷，人可能都是會變的吧。

    周策一早就起了，每天睜眼之后都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連試衣服都安排在了書房里。他站在鏡子前，身上穿著半成品，張師傅圍著他做更精細的調(diào)整，裴照雪則在不遠的地方給他念今天的簡報，一些小事情周策當即就可以做出決定。

    “海外產(chǎn)業(yè)的項目事關(guān)周嶺原本的一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交接起來有一些阻礙，不過已經(jīng)處理大半了，后面得很快也會協(xié)調(diào)好。之后是交到資產(chǎn)部門那邊統(tǒng)一管理還是你親自處理？”

    裴照雪在周策的背后，說完之后看向鏡子里的周策。周策卻沒有回應(yīng)他的目光，也沒有做出回答，他隨手拽了一下駁頭，對張師傅說：“是不是有些太挺了？”

    “是小周先生身材本來就好，寬肩細腰背部挺拔，全麻襯的西裝穿在身上才顯得更加挺闊，而且量體裁衣更是要突出身材的優(yōu)點。”張師傅站在周策背后為他整理肩膀和領(lǐng)子，然后撩起一邊的下擺露出里面的馬甲，剛要繼續(xù)拍幾下馬屁，就聽周策說：“我不想要里面的馬甲，沒有必要弄得這么復(fù)雜，搭配也很無聊。”

    “這哪兒行？”張師傅驚道，“馬甲一定要有的，穿西裝怎么可以不穿馬甲？這種正式場合，馬甲的合理搭配才是紳士的體現(xiàn)。”

    周策轉(zhuǎn)頭直視張師傅：“你覺得我是紳士么？”

    張師傅語塞。他為周家服務(wù)的這些年里，周向云對他在穿著上的建議一向認可，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會聽從他的建議。沒人會像周策這樣不守禮術(shù)，還如此質(zhì)問他。

    可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周策雖然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語氣也像聊天一樣平淡，好似隨口問了一句，但眼睛里流露出來一種不容反抗的壓迫。

    答對不會有表揚，答錯可能會死。

    縱然是經(jīng)驗老道的張師傅，此時此刻也感到脊背發(fā)涼，他直覺回答“是”或者“不是”，可能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這時，裴照雪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從一旁的矮柜里取了樣?xùn)|西出來。他走到張師傅身邊，張師傅自動就往后退了一步，裴照雪的雙手繞過周策的肩膀，手指剛剛按在領(lǐng)口處就猛地被周策按住了。

    鏡中兩個人僵持，周策看著鏡子里的裴照雪，連眉頭都壓低了許多。

    “我?guī)湍惆淹庖旅摿嗽僭囋嚳??！迸嵴昭︾R中的周策表達自己的意思，周策這才松手。裴照雪取來的是一塊懷表，他把懷表放在馬甲的左兜里，表鏈垂下來放在另外一邊，又替周策把馬甲布料順得更加貼身平整，最后把背部的細帶留松了一些。

    他的動作很規(guī)矩，只是普通的整理，可周策就是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覺得裴照雪的手指所到之處都能隔著布料激起他的雞皮疙瘩。那種生理反應(yīng)幾乎要越過衣服遮擋的皮rou，一路爬到他的脖子和下巴上。

    “馬甲會提高你的腰線，襯得你腿更長，脫掉外套之后也會很優(yōu)雅。張叔的手藝很好，相信他不會有問題的。”裴照雪繼續(xù)說，“懷表是云叔的，如果你晚宴帶上，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彼麖膹垘煾凳掷锝舆^剛剛脫掉的外套為周策穿好，在周策身后說話的語氣很輕。周策幾乎要感覺到裴照雪口中呼出的溫?zé)釟怏w貼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他聽不到什么聲音，鏡子里只有裴照雪嘴巴的開合。

    脖子上有些癢，他已經(jīng)無法忍耐了，就在裴照雪要摸他襯衣領(lǐng)子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攥住了裴照雪的手腕。

    裴照雪一滯，問道：“怎么了？”

    這句話周策聽清楚了，看到真實的裴照雪的臉，他的世界仿佛才回歸到真實。裴照雪的臉上多數(shù)時沒有過于復(fù)雜的表情，哪怕是驚訝，也僅僅稍微抬一下眉頭。這樣的神態(tài)讓周策記憶中的模糊面容與他融合，也讓周策不禁去想，如果那個女孩兒當時真的回頭了，是不是就是裴照雪的臉？

    周策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松開了裴照雪，長長嘆息，說道：“沒什么，就按你說的做吧?！?/br>
    一旁的張師傅見周策沒有繼續(xù)發(fā)難，不由地松了一口氣。裴照雪回頭說：“張師傅，我和周先生有些事情要聊，您可以回避一下嗎？”

    “當然，當然?！睆垘煾抵琅嵴昭┦菫樽约航鈬米羁斓乃俣仁帐昂脰|西，跟周策和裴照雪道別之后就走了。

    書房內(nèi)就剩下了他們二人，裴照雪才說：“那我剛才說的事……”

    “珍珠莊園劃到我的名下，其他的隨便處理吧?！?/br>
    “好?！?/br>
    周策簡簡單單一句話是很輕松的，裴照雪答應(yīng)得也輕松，實際上他為了擺平周嶺留下來的爛攤子付出了很多辛苦和努力。對于那些實在不配合的對象，他也動用了一些手段。周策剛剛上位，根基未穩(wěn)，想這個時候做文章的大有人在，裴照雪的麻煩事還很多。

    他盡心盡力，兢兢業(yè)業(yè)，像是個永遠不知道疲憊的機器。他對周策是忠誠的，不是對周策本人，而是基于對周向云的承諾。在周策身邊這么久，他對周策的脾氣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周家父子的性格一個比一個強勢，周策卻是不同的。周策童年時代的頑劣和長大后的輕浮給裴照雪留下了不敢恭維的刻板印象，所以裴照雪對周策持有相當保守的態(tài)度。

    事實證明周向云的選擇沒有錯，裴照雪心服口服，也不再用審視和疑惑的目光去打量周策了。周策未必是最強勢的那一個，但他是最能狠下心來的那個，并且他的聰明智慧完全能支撐他的欲望和野心。

    一將功成萬骨枯，想要成就一番事業(yè)，心里怎么能有情感的雜質(zhì)呢？

    周向云死后，周策也變了很多，不再像當初那樣肆無忌憚，也不再像當初那樣連說話時眼睛里都帶著笑。

    “我對你比對我爸還好，是不是？”

    “是誰傷了你？我去殺了他。”

    “無論在任何時候，無論任何人，見你如我?！?/br>
    當初周策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對他說這樣的話？當初的周策心里真的是這樣想的嗎？當初自己是否也有那么一兩刻被他的真摯所打動？

    當初？裴照雪搖搖頭，明明時間也沒有過去多久，他們之間也談不上“當初”。他答應(yīng)周向云的就一定會做到，即便不贊同周策的一些想法和決策，也對周策愈發(fā)陰晴不定的性格感到無奈，可他還是會試著去做。

    給周策一切他想要的，這就是裴照雪的忠誠與承諾。

    “還有一件事?！迸嵴昭┱f，“下周一，周昂就要被釋放了，你去接他嗎？”

    “周一？”周策想了想，自言自語地說，“周一是不是宴會那天？”

    “嗯，他早上出來。”裴照雪回答，“宴會在晚上，他應(yīng)該能趕上參加。”

    周策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吧，被關(guān)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狀態(tài)怎么樣。誰能想到短短這么點時間，外面的世界就能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話音落下，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裴照雪似是有心事，眉頭微微擰了一下，才對周策說：“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裴照雪說話待人都很有禮貌，這種禮貌是有很距離感的，這樣一個沒什么煙火氣息的人竟然會求人？周策頗為意外，值得裴照雪開口的想必一定是極為重要的事情，而這件事是什么，他竟然不知道。

    周策心中產(chǎn)生一點扭曲的不悅，問：“什么事兒？”

    裴照雪緩緩開口：“別殺周昂?！?/br>
    第26章

    周策先是沒反應(yīng)過來裴照雪的意思，緊接著，他歪了一下頭，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問裴照雪：“你在說什么？我為什么要殺我三哥？”

    “他是個廢物，對你沒有任何威脅。哪怕你讓他去當個閑人都可以，但是留他一條命，好嗎？”

    “阿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敝懿哒f，“三哥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保護他還來不及，有什么理由殺他？你簡直就是在異想天開?！彼臄⑹龊芷届o，但心底里卻無比翻涌，原來裴照雪什么都知道，“既然你關(guān)心他，我倒是想知道你跟他關(guān)系很好么？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策似乎過分在意裴照雪的世界里都有誰，裴照雪認為是自己當初幫周向云欺騙周策的事情給周策留下很深的不安感，為了讓周策安心，他只得說道：“我爸當初是為了救周昂才死的?！?/br>
    周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小時候的畫面。

    那個晚上家里有很多人，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手搭著沙發(fā)扶手，指尖有一支煙在燃燒，父親卻始終沒有抽，其他的叔叔伯伯在激烈的對話，內(nèi)容周策不記得，他在樓梯拐角的地方，那里離客廳很遠，母親找到了他，要哄他去睡覺。

    大哥二哥站在一旁，周策就問三哥在哪兒，母親蹲下來摸著他的頭發(fā)告訴他，三哥在外面玩，一會兒就會回來。

    第二天，裴照雪就來到了周家，周策開口就管他叫“jiejie”。周昂一直在睡覺，直到晚飯的時候才見到他。周昂的性子在那天之后變得更怯懦了，甚至有點怕人。

    裴叔叔也死了。

    周向云告訴過他們，裴叔叔去救被綁架的周昂，但是對方忽然改變了計劃引發(fā)了火并，裴叔叔為了保護周昂不幸中彈才死的。這樣的恩情周家兄弟要一輩子記得，要把裴叔叔的獨子裴照雪也當作自己的親生兄弟，互相關(guān)愛照應(yīng)。

    然而童年時代的裴照雪跟周昂幾乎沒有什么交流，他知道真相，但是并沒有對周昂表現(xiàn)出什么恨意或者其他情緒，他父親死的那天，他哭都沒哭過。

    反倒是后來被周策作弄掉過眼淚。

    那都是被時間塵埃隱沒很深的記憶了。

    “我爸用命保下來的人?！迸嵴昭┛粗懿?，“他可以活下去嗎？”

    “……”周策與裴照雪對視，裴照雪的理由非常充分，周策無法辯駁，他甚至應(yīng)該被這樣一個充滿人情味兒的故事感動一下，但他沒有，他只有不滿。他低聲問裴照雪：“難道我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堪嗎？”

    這樣一句話已然向裴照雪承認了他做過的所有事，他倒是要看看裴照雪是什么反應(yīng)。

    只聽裴照雪淡淡回答：“這是你我選擇的路，沒有什么不堪?！?/br>
    周策背過身去保持沉默，片刻之后，他才說：“我答應(yīng)你，周昂會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好。”

    “謝謝你，周策?！?/br>
    “他出來那天你親自去接他吧，讓他好好休頓，晚上來參加宴會。”周策說，“他始終是我周策的至親兄弟，不能被別人輕看?！?/br>
    “好?！?/br>
    周昂早上離開的看守所，從大門出來就看見一排車在外面等著，為首的裴照雪穿著正式，筆直地站在車邊。他親自開車，周昂有些受寵若驚，裴照雪只說是周先生叫他來接周昂的。周昂下意識地問是哪個周先生，裴照雪告訴他是周策。

    周昂坐在后排聽著裴照雪講完了他被關(guān)押期間發(fā)生的事情，生死大事被三言兩語一筆帶過，周昂有些失神，然后開始痛哭。

    “別哭了?！迸嵴昭┰诤笠曠R里看了一眼捂著臉的周昂，“至少你現(xiàn)在還活著。”

    車隊穿過潞城熱鬧的街道，路過市政廳的時候張文杰正靠在窗邊發(fā)呆，聽到外面有動靜就撩開紗簾往外看去，長長的車隊好不氣派。他知道這是周策的手筆，自從他來到市政廳工作以后，雖然只是掛一個閑職，也幫了周策不少忙。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周策的變化他看在眼里，但奇怪的是，他不覺得有任何奇怪之處，心里倒是有點羨慕周策。

    周策是那樣優(yōu)秀的人，無論是讀書還是執(zhí)掌家業(yè)，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張文杰比之就差了不少，興許他父親也知道他無法在家族爭斗中走得太長久，就幫他在這里謀了職。

    “真厲害啊……”張文杰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周策在大廳里等著周昂，周昂一進來，見到周策之后就哭著奔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周策。周策拍著周昂的后背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然后，周策對周昂背后的裴照雪使了個顏色，裴照雪拉開了周昂，送他去梳洗，洗去這些日子的晦氣和陰霾。

    在家中簡單地吃過午飯后，周昂說想要回自己家看看，周策就派人送他回去。他的情婦也知道他今日回來，早早在家中等他，兩人也算小別勝新婚。

    下午小憩之后，周昂患上了嶄新的禮服，帶著自己的情婦去了舉辦宴會的酒店。

    酒店是周家的產(chǎn)業(yè)，原本是周簡負責(zé)的部分，現(xiàn)在都統(tǒng)一歸周策管理。他很早就跟裴照雪一起到了現(xiàn)場，看了一下自己的演講稿件和宴會流程，他就去后臺休息了。

    宴會邀請了潞城各界名流以及大家族的當家人，甚至連王家都在受邀名單里，不過礙于之前兩家人的關(guān)系，王世錦是不可能來的，可又不能沒人來，最后只能象征性的派個小輩來，在這個短暫寧靜的休戰(zhàn)期內(nèi)，也算沒有把事情弄得太難看。

    周策在后臺閉目養(yǎng)神，裴照雪一直替他在外面招待賓客。等時間差不多了，裴照雪來到后臺叫他，可周策好像睡著了。

    裴照雪稍微走近了一些，周策閉眼眉頭緊皺，他不知道周策的夢里有什么，正要伸手觸碰周策，周策就驚醒了，一瞬間的警覺和防備讓他下意識地就握住了裴照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