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聽見周策說了什么，而是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他的口型。周策的手指雖然半掩著嘴，可裴照雪卻看得清清楚楚。

    周策說裴照雪三番五次問那些蠢問題是為了試探他，他接連戳穿裴照雪何嘗不是如此？他知道裴照雪在那一刻被他的話激怒了，他直接挑明了裴照雪的沉默所蘊(yùn)含的意思，裴照雪在這個家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沒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他。同樣，他也知道，裴照雪不會不明事理，他只是在思考，在計(jì)算。

    他們之間所有的情緒、語言、動作都可以是假的，真正驅(qū)動他們的只有利益。如果周策死了，裴照雪什么都得不到，這筆賬不劃算。

    火車呼嘯而過的時間足夠裴照雪做出決定。

    “裴哥?！敝懿吆袅丝跉猓滞筇稍诳勘成?，雙手抱肩，閉上了眼睛，“我想吃榮記的烤乳鴿，正好前面就是，停下買點(diǎn)吧，我們回去一起吃?！?/br>
    “嗯?！迸嵴昭c(diǎn)點(diǎn)頭。

    第19章

    周家的烏煙瘴氣對生意有很大的影響，董事會由于周簡和周嶺的分裂也陷入兩難境地，再這樣下去，恐怕他們二人還沒有分出個勝負(fù)，公司上下就已不堪拉扯。內(nèi)憂未平，還有外患，且不說王家如何，其他家族對于周家也是虎視眈眈，只不過沒有擺在明面上罷了。

    為了有一個正式的說法，也為了讓失態(tài)不再擴(kuò)大化，劉瑞宣布召開會議協(xié)商。他的話很簡單，信息量卻十分豐富，言外之意無非是兩個人也該鬧夠了，雖然各自有一方勢力，可最終還是要背靠周家這個大樹。周向云雖然承認(rèn)了周嶺的繼承人地位，但這個地位是不牢靠的，周簡仍舊有可能通過運(yùn)作董事會對周嶺發(fā)動攻擊。

    會議時間在下午，上午半天空閑里，他和董事會內(nèi)幾位長老以個人名義請兄弟幾人喝茶。

    他們都心知肚明，所謂會議只是走個過場，這碗茶水才是一錘定音，由以劉瑞為代表的家族重臣們出面來從他們當(dāng)中選擇一個真正認(rèn)可的人。這些人才不管什么周簡周嶺，他們從始至終認(rèn)可的都只有能夠給他們帶來真正利益的人。

    至于周向云原本的安排，連他兩個兒子都不放在眼里，其他人就更不必關(guān)心。

    顯然，他們再斗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周簡和周嶺自然也明白個中道理，表示會赴約。除了他們，周昂與周策、裴照雪也收到了邀請，這不意外，畢竟應(yīng)該有的場面是要有的。

    日期不遠(yuǎn)，就在一周之后，可就在如此關(guān)頭，周昂忽然因?yàn)橐沟暌粯斗欠ń灰椎氖虑楸痪鞄ё?，這讓周策倍感震驚。

    潞城的權(quán)利分配一向涇渭分明，這些家族與官方也保持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關(guān)系，所謂的一些“流血事件”，也只是他們的內(nèi)部斗爭，與外人無關(guān)?！耙?guī)則”在這里是非常重要的，大家族們支撐著潞城的發(fā)展，官方對他們私下里的舉動多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周昂就被抓了呢？地下世界有著各種各樣的交易，周昂雖然不是那種機(jī)敏聰明的人，就算做了什么也不至于查到他的頭上。

    周策此前曾拜托周昂幫自己離開潞城，現(xiàn)在周昂被拘留，要多久還不得而知，以目前的形勢來看，他怕是要錯過好戲了。

    到底是誰？是誰想把水?dāng)嚨酶欤?/br>
    周策在書房里獨(dú)自思考，忽然有人敲門，他應(yīng)了一聲，見是裴照雪來了。

    “有事么？”

    “沒有?！迸嵴昭┓词职验T關(guān)上，“這么晚了看見這里的燈還亮著，過來看看你。”他走到書桌前，把臺燈扭得更亮了一些，周策被黑暗籠罩的身軀逐漸浮現(xiàn)出來。“你這么坐著的樣子很像云叔。”裴照雪說，“你簡直就像年輕時候的他?！?/br>
    “說得好像你見過一樣。”

    “沒有。”裴照雪回答，“但是我爸爸給我講過，他們年輕的時候一起做事，一直到……”

    “裴哥?！敝懿咛а劭聪蚺嵴昭?，“這么多年了，你想過給裴叔叔報(bào)仇么？”

    “想?！迸嵴昭┖敛槐苤M地回答。父親死時他年紀(jì)尚小，但已經(jīng)有了記憶，而且周向云一直沒有向他隱瞞。裴照雪對于母親的認(rèn)知只有一張照片，他從小跟著父親顛沛流離，來到潞城后才算穩(wěn)定了下來。他不知道父親跟周向云是怎么認(rèn)識的，僅僅記得生活從某一刻開始出現(xiàn)了光明。

    不用挨餓受凍，不用朝不保夕。

    不過他也很寂寞，因?yàn)楦赣H時常不在他身邊。沒有家人陪伴的童年，他仍舊覺得自己像個野孩子。也許年幼的他幻想過單純普通的未來，可是很快，他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絆。

    裴照雪在周家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個，就是有仇必報(bào)。

    然而他又低聲說，“但是當(dāng)年參與過那件事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我又該找誰報(bào)仇呢？”

    周策問：“我爸難道就沒有查過么？”

    “查過，可是信息很少。云叔原來常常嘆氣，說如果當(dāng)時沒讓爸爸去就好了。”裴照雪垂下眼睛，“云叔已經(jīng)為了我們父子做了很多了，我今生都會報(bào)答他?！?/br>
    周策笑道：“為什么不是報(bào)答我？”

    “你……”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敝懿哒f，“人手安排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吩咐好了，周簡和周嶺身邊二十四小時都會有人盯著，其他家族也布下了眼線，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我們都會第一時間知道。”

    周策輕點(diǎn)一下頭，他伸手在桌面上劃了劃，忽然問裴照雪：“裴哥，你帶煙了么？”

    裴照雪從口袋里掏出來一盒煙，用手指敲了敲，抖出一根來遞給周策，并且?guī)退c(diǎn)燃。周策用手指夾著煙吸了一口再緩緩?fù)鲁鰜?，陷入了沉默?/br>
    “你之前不抽煙的。”裴照雪說。

    “偶爾抽，學(xué)習(xí)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周策說，“你呢？我那天晚上看見你在院子里抽煙?！?/br>
    “……”

    周策輕笑：“那你一定知道很多秘密?！彼潘伤频耐罂?，隨著身體的舒展，他半邊身體沒入燈光弱勢的黑暗之中，只有靠近光源出的臉頰能被清楚看到，剩下的只有圍繞在煙霧之中的一點(diǎn)火光。

    “我要是大哥，我就會讓你那天死在王家，留著也是個禍害?！敝懿唿c(diǎn)了一下煙蒂，“他們忌憚你，卻又不敢真的下手?！?/br>
    裴照雪說：“他們何嘗不忌憚劉瑞？不過他們怎么都料想不到，劉瑞會跟你合作?！?/br>
    “瑞叔可是個老江湖，他看得比誰都明白。”

    “他忠心于周家。”

    “對，他很忠心，但是這不代表他看得起我?！敝懿哒f，“那天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問了我一個跟陸艾一模一樣的問題?！?/br>
    “什么？”

    周策學(xué)著他的口氣說道：“‘阿策，你手上既沒有人也沒有槍，不要異想天開了’。”說完，他聳肩，哈哈笑了兩聲，掐滅了手中的煙，“我手上確實(shí)沒有槍，不過我站在了他的身后，用手指頂著他的后腦勺，他當(dāng)然知道我只是嚇唬他，但是這不重要，我給了他一個誰都無法給他的條件?！?/br>
    “如果我得權(quán)，我會選他做商會的聯(lián)合會長。我有一點(diǎn)五票，陸艾手上有一票，王世錦想?yún)⑦x是無法投票的，哪怕他有本事弄到金家和白家的兩張票也沒有任何意義?！?/br>
    裴照雪完全不知道周策跟劉瑞做出了這樣的交易，他雙手按在桌面上逼近周策，說道：“可是劉瑞不是當(dāng)家人，他拿什么做會長？”

    “有誰規(guī)定會長只能是當(dāng)家人做嗎？”周策說，“既然大家都能從中獲利，何而樂不為？我也沒有律刀，可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不破不立，潞城的規(guī)則也該重新制定了?！?/br>
    “那陸艾呢？她能得到什么？”

    “得到周家和整個商會做靠山，陸家的生意將會得到最大限度的通行保障?！敝懿哒f，“這個女人很有野心，她想洗白上岸，區(qū)區(qū)潞城是圈不住她的?！?/br>
    “你又剩下什么？”裴照雪低聲問，“周策，你這是養(yǎng)虎為患。”

    “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們算不了什么?！敝懿呱焓肿ё×伺嵴昭┑念I(lǐng)帶，拉扯著他靠向自己，兩人幾乎面貼面，周策才說，“我身邊最大的隱患永遠(yuǎn)都是你，但是你只要保證忠誠于我，我就會把我所擁有的都給你。”

    裴照雪始終不習(xí)慣跟周策距離如此之近，他下意識得皺了一下眉頭，周策放開了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把槍丟在桌上，說：“你幫我去把周簡殺了吧?！?/br>
    裴照雪看著那把隱在黑暗之中的槍，沒有動彈。

    “我做不到?！?/br>
    “是做不到還是舍不得？”周策說，“聽說他幫你翻修過北城的教堂，你隔三差五就去那里。他一直都很想討好你，因?yàn)樗滥阋馕吨裁?，在這一點(diǎn)上，他比二哥要明白太多。但是到頭來他還是不信你，他和二哥都是很自負(fù)的人，但凡他們向?qū)Ψ角笞C一下事情的真?zhèn)危业倪@點(diǎn)小把戲就會被拆穿?？伤麄儾粫?，他們相信自己的判斷遠(yuǎn)勝過其他人，他們把你當(dāng)做爭奪權(quán)力的工具，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難道你沒有這么想過么？”裴照雪漠然說道，“如果我不是今時今日的裴照雪，你會正眼看我嗎？”

    “明明是你！”周策“噌”地站了起來，椅子都被他帶倒了。裴照雪不知道周策為什么會有這么大反應(yīng)，怒氣沖沖說出來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緊接著又像是急剎車一樣，站在原地沒有了后文。

    明明是他什么？

    周策心想，明明是裴照雪連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看，裴照雪倒是會污蔑人，上嘴唇碰下嘴唇，輕巧得很。他盯著裴照雪的嘴唇，忽然想掐住他的下巴，讓他把剛剛的話收回去。

    但他沒有這么做，那是他腦中萌生的想法，與他的實(shí)際行動毫無關(guān)系。

    “裴哥，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敝懿唛_口說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卻這么對我?！彼目跉饨盗讼聛?，顯得有些可憐，“周簡是真的想讓你死，你舍不得他嗎？”

    “不是?！迸嵴昭u了搖頭，“你們都是云叔的孩子，我跟你們一起長大，情同兄弟，我不能做這種事?！?/br>
    “可是他們都想殺我?！敝懿咝÷曕洁炝诉@么一句，他垂下了頭，孤零零的，仿佛被拋棄一樣，“那我又算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我難道就應(yīng)該成為權(quán)利的犧牲品么？”

    “他們不會得逞的?！迸嵴昭┑氖职丛诹酥懿呒绨蛏?，“我會永遠(yuǎn)在你身邊，保護(hù)你，沒有人可以靠近你傷害你?！?/br>
    周策張開手臂抱住了裴照雪，裴照雪本能有些抗拒，他的下巴就壓在裴照雪的肩膀上，裴照雪這才卸下力氣，輕拍著他的后背。他們的胸口緊緊貼在一起，這是人與人的心所能達(dá)到的最近的距離，但卻是彼此目光永不相交的距離。

    周策的眼中已經(jīng)褪去了方才的弱勢，轉(zhuǎn)而浮現(xiàn)的盡是冷漠神情。

    裴照雪望向窗外，明月高懸，他卻不敢直視，怕被窺探。

    第20章

    周策在確定自己手上握有足夠的籌碼時，才跟裴照雪和盤托出，他是為了表示對于裴照雪的信任，同時也需要裴照雪相信自己。

    挑撥裴照雪與周簡的關(guān)系只是順?biāo)浦?，就算沒有他從中作梗，他相信這幾個人也不會相安無事。他與陸艾和劉瑞的約會看似稀松平常，私底下卻是花了很多調(diào)研的時間。他甚至把這兩個人當(dāng)做一門學(xué)科去攻略，他堅(jiān)信，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無法拉攏的人，全看拿出來的條件是否真正合對方心意。

    他從張文杰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又讓裴照雪派人收集，在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工作之后，他開始了他的談判之路。也許他是個天生的生意人，對于空手套白狼這件事熟門熟路，在陸艾那里拿到一個空頭支票之后，轉(zhuǎn)頭就去跟劉瑞兌換，又把從劉瑞那里兌換出來的東西交付給陸艾，陸艾便相信他是真的有能力的。

    左手倒右手，他一絲力氣都沒出，就得到了陸艾和劉瑞的支持。

    當(dāng)然，他也不是一點(diǎn)底氣都沒有，裴照雪算是他的底牌，就算在陸艾和劉瑞那里沒走通，他還可以依靠裴照雪的力量去玩一場硬的。只是比起動粗，他更喜歡花點(diǎn)心思動動腦子。

    至于他為什么那么相信裴照雪，他也說不上來具體的理由。那是他的直覺，如果他的直覺欺騙了他，他也不會覺得后悔。

    因?yàn)樗麖氖贾两K都認(rèn)為，自己所作出的選擇一定是對的。

    在等待會議的這些天里，周昂被拘留，周策派人去打探，得到的消息是周昂在里面沒有大礙，只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不過這對于周昂來說反而是安全的，誰也沒辦法跑到拘留所里對周昂做出什么事情來。

    周簡和周嶺這兩天都沒有任何動作，周簡甚至還去外地出差，歸來的時間正好是會議當(dāng)天的早晨，周策猜測周簡是以退為進(jìn)，當(dāng)天發(fā)生什么都不稀奇。

    暴風(fēng)雨前夕總是很安靜的。

    劉瑞與他們約定當(dāng)天早上十點(diǎn)在清風(fēng)茶莊見面，而正式的公司會議在下午兩點(diǎn)。他不管什么真言律刀在誰手上，公司掌權(quán)花落誰家只以當(dāng)日商討結(jié)果為準(zhǔn)，至于他們兄弟幾個人自己的事情，他們愛怎么斗怎么斗。

    周策還假惺惺地裝作為難，說十點(diǎn)鐘太早了起不來，不想去，直接下午去開會就好。而后又扭扭捏捏的表示家里的事情跟他沒關(guān)系，他本來應(yīng)該回學(xué)校的，拖了這么久也不知道回去之后導(dǎo)師會不會罵他。

    總之，很不上道。

    后來裴照雪還說他表演得有些過于二世祖，顯得很假，他左思右想一番確實(shí)如此，只不過做都做了，也沒辦法反悔，只得趁著這兩天平安無事，出入各種聲色場所，宛若醉生夢死，對那些事情全然一副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

    事實(shí)上，他不光關(guān)心，甚至還是他自己提議把日期安排在那個時候，劉瑞本來想安排得再遠(yuǎn)一點(diǎn)，這樣留給他準(zhǔn)備的時間也算充足。然而周策等不了，一是怕夜長夢多，二是他所剩時間確實(shí)不多，周嶺雖然被周簡牽制了一部分實(shí)際權(quán)力，可仍舊抱有對于那些海外產(chǎn)業(yè)的所有權(quán)。

    再等下去，珍珠莊園就要易主，而周嶺一旦在海外建立交易樞紐，那么誰都管不了他。周策時時刻刻都在監(jiān)視著周嶺，怎會不知道這些？

    周策必須要在這之前結(jié)束一切。

    會議召開的當(dāng)天，天還沒亮周策便起來了，昨夜下過雨，外面還是陰沉的。周策從衣柜里找出來一套純色的西裝換上，黑色的讓他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他原本是不喜歡這樣壓抑的裝束的，現(xiàn)在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卻也不再覺得違和。

    裴照雪敲開了他的房門，周策有些意外，問道：“裴哥，你怎么也起這么早？”

    “周策，我有件事想跟你說?！?/br>
    “什么？”

    “云叔要見你?！?/br>
    醫(yī)院周圍的綠化很好，雨后清晨濕氣很重，葉子上有凝結(jié)的露珠。周策一下車就覺到一股涼意，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云層厚重，太陽還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