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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妖刀記(1-44卷全)在線閱讀 - 分卷閱讀301

分卷閱讀301

    接著干?”

    “回……回老爺,小人怕……怕殺生,聽了人家的勸,改做不見血的營生?!?/br>
    官差們面面相覷,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著肚子前仰后俯,連吳老七聽著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勞有德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腐腦兒合適。還不快滾?”

    少年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dān)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巾上仿佛還嗅得到一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yù)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臟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rou鋪里,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xué)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xué)……學(xué)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干什么都比這個強?!?/br>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jié)n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不管雙雙姑娘只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閑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飲酒寧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隱隱期待著得手之后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斗蓬、身后背了塊床板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墻邊,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或說飄著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廝來。少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fēng)塵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里的荒野,并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滿身風(fēng)霜,透著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xiāng)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至背幾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么。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后,他辭去rou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著徐老頭學(xué)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咽下最后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著土。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里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么,原本便只是賣豆腐腦兒和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xué)徒,光浸黃豆磨煮豆?jié){就學(xué)了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少年硬在半年間學(xué)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

    像這樣的年輕小伙,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就算盅里盛的是餿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只有他,在雙雙死后舍棄了能掙錢的rou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茍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重新執(zhí)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著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沒說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歡吃咸豆腐腦兒,人盡皆知,及至梁公子驚覺徐老頭居然有個標致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牛rou豆腐腦兒。雙雙出事后,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廿五間園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癮的,就像梁公子并沒因為弄死了個攤販的女兒,從此吃齋禮佛,不再對標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動手調(diào)配了一盅熱騰騰的牛rou豆腐腦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

    “你餓壞了罷?”少年并未因為舍人,顯出趾高氣昂的優(yōu)越姿態(tài),倒像交代后事似的,帶著某種沉靜的覺悟和了然?!奥裕皇漳沐X。小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diào)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味。少年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fā)覺他一點也不臟,舉止溫文,隱有股說不出的貴氣,眸里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眾的氣質(zhì),與那身征塵滿布、風(fēng)霜歷歷的旅裝又無捍格,仿佛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著滿臉落腮胡,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著綢緞似的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梁挺直、下頷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須,換上繡金袍子玉扳指,說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許殘羹。少年更覺得這么做是對的:在人生將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調(diào)的最后一碗豆腐腦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園外那些兇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卑肷?,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絲笑意,但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暗垢X兒的鹽鹵勾得太過了,質(zhì)地稍硬,還帶有一絲鹵水的苦味兒,殊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為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這么說的?!懊鲀耗阍囋嚬幢⌒?。都說:“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口感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泄的好鹵芡?!贝鬂h忽想起什么,從懷里摸出一吊新錢遞去,笑道:

    “我忘了給錢。在我來的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是不使錢的?!?/br>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岸颊f了不收你錢?!?/br>
    “收下罷?!蹦侨诵Φ溃骸拔颐鲀哼€來吃,總不能都不給?!?/br>
    “……明兒不開張。你別等啦?!?/br>
    “那后天罷?”

    少年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br>
    少年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于墻角,嘴角抿著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將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園里了。為了那撈什子論法大會,越浦幾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間園只剩下梁家的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著城尹大人上了阿蘭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天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別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頭,笑道:“你認識徐老頭多久了?三年,還是五年?”

    少年一愣,訥訥道:“兩……兩年罷。”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頭、有這豆腐腦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天仙也似的雙雙姑娘,至多一年加一點。就這么承認自己與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著點頭?!斑^去我來越浦,總會光顧徐老頭的牛rou湯豆腐腦兒,他女兒還這么小的時候……”他蹲著往眉眼處一比?!拔疫€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跡東海,不想當年的小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被仡^便走。

    “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殞的女子,這么做值得么?”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綻,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鷹突然蘇醒,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重重敲上少年的心,帶著王者一般的懾人威儀,直迫得少年無法喘息:

    “你是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頭又是什么關(guān)系,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么?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她會希望你為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少年被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jié)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只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我?guī)装賻浊Щ?,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為雙雙姑娘做這件事。我只能為雙雙姑娘做這事了。我只想……只想討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br>
    那人凜凜直視,見少年竟不心虛回避、反而益發(fā)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行為只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罷?”少年苦笑:

    “以前在rou鋪,東家常這么說我?!彼闹獤|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xué)徒突然說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五兩,就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么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qū)⒊鋈?,風(fēng)聲一放,一輩子都別想回這行當。

    “你錯了?!蹦侨寺洱X一笑。少年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的長袎氈靴尖端微翹,怎么看都不像東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義”。你的付出不為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該做的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義無反顧”?!?/br>
    那人正色道:“義,是一種高貴的特質(zhì)。它存在于你的血脈里,終生奔流不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天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將血脈延續(xù)下去?!傲x”是信念,義之血脈,也只能靠信念傳承?!?/br>
    “義……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們和你一樣,流著高貴的鳳凰之血--那是南方對“義”之血脈的敬稱--與南陵諸封國的國主,同屬羽族最高貴的鳳之族裔。為了捍衛(wèi)這份珍貴的信念之血,也為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fā)誓不娶妻、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義”字,直到闔眼。”

    少年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為那樣的人?!蹦侨苏酒鹕韥恚倌瓴虐l(fā)現(xiàn)他生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發(fā)迎風(fēng)飄飄,襯與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縱無金縷玉帶,仍有著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將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

    “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少年搖搖頭。

    “是金橋rou鋪李的東家?!崩巳诉肿煲恍?。“他說有個可愛的學(xué)徒走了,說不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勸不下,心里十分掛念。是他同我說了徐老頭父女的冤屈,還說這一年多來你天天往廿五間園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腦兒就走人,只為瞧徐老頭的閨女幾眼。東家說沒見過你那么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給你準備了一筆錢,只等你開口。”

    少年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xiàn)在舞刀沖將進去,拼著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賠上一條性命不說,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萬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義之人,同樣拼著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殺是不殺?”

    少年為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義伸張。”那人瀟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fā)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

    “能貫徹“義”之一字,濟弱鋤強、衡天衛(wèi)道的,是游俠!”

    ◇◇◇

    三乘論法的會場,設(shè)于蓮覺寺的正殿“覺成阿羅漢殿”前。

    偌大的廣場上遍鋪大片的精磨青石磚,被初升的朝陽一映,古樸溫潤的暗青光華中似有點點金砂,剎時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臺的王公貴族贊嘆不已,連沿山拾級的各級官員見了,亦都心搖神馳,久難自己。

    覺成阿羅漢殿兩側(cè)各有一宏偉偏殿,喚作“十方圓明”、“諸漏虛盡”,三殿呈“冂”字形夾著廣場,場內(nèi)的三座高臺依殿勢而建,左右兩臺分作階梯似的五層,高逾三丈,居間鳳臺更是直接以覺成阿羅漢殿的階臺為基,搭起四丈來高的髹金鏤空彩樓,可容納五百名金吾衛(wèi)士層層環(huán)繞,圍得鐵桶也似;頂端四面垂紗,供皇后休憩聽法。

    廣場中央有座丈余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