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綺鴛本是潛行都最出色的行動指揮，漱玉節(jié)即刻召回，絕口不提處罰一事，全權(quán)交由她調(diào)動人馬，務(wù)求在最短時間內(nèi)找到耿照，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綺鴛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過城門，她立即接獲線報，親來驛館相見。

    聽得二人斗口，耿照頓生歉疚，對阿緹道：“都是我不好，連累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卑⒕熚Φ溃骸澳怯惺裁囱剑膊贿^就一天一夜沒睡。真正兩三天沒闔過眼的人，在那兒坐著哩。”

    綺鴛沒料到她報仇這般飛快，臉頰“唰”的一聲轉(zhuǎn)紅，咬牙道：

    “嚼、嚼什么舌根！快……快回去！當心宗主生氣了，你……你……”

    “是……是……”阿緹學(xué)她的結(jié)巴，咯咯笑著一溜煙跑了。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凈，依稀聽得街上推攘竊笑的鶯燕嬉語，飄入空無一人的食店。

    耿照尷尬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綺鴛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煩精！到……到你身上，都沒好事！”猶不解恨，氣虎虎地補了幾腳。耿照聽她結(jié)巴未退，怕護身的碧火真氣震傷了她的腳趾，特別著力壓抑，老老實實挨完幾下，沒敢還口。

    綺鴛是與他真刀真槍交過手的，心思又精細，對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發(fā)惱火，杏眼圓睜：

    “誰要你賣好了？你運功啊，你運功??！”耿照心虛已極，嚅囁道：“沒……沒賣好……運功了運功了……唉唷，好疼好疼?！本_鴛瞪著他，忽然“噗哧”一聲，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兩聲，一本正經(jīng)道：

    “沒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蘭山，宗主說了要見你?！?/br>
    耿照松了口氣，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幾件麻煩的差使?！闭f著將地圖取出來?！啊闾嫖彝ㄖ矙z營的羅燁，命他點齊兵馬，在越浦到阿蘭山間遇著央土流民，請他們往西界白城山處行去，自可容身?！?/br>
    羅燁手下只有三百鐵騎，要在這么大的范圍內(nèi)阻截流民，須有潛行都無孔不入的綿密情報網(wǎng)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綺鴛精通戰(zhàn)略制訂，執(zhí)行戰(zhàn)術(shù)更是經(jīng)驗老到，一點就通，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還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惫⒄盏溃骸拔荫R上出發(fā)往華眉縣綠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腳之處，但我想他已不在綠柳村。他身上有樣?xùn)|西，我們得在兩天內(nèi)找回來?！?/br>
    綺鴛并未插口，靜靜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個用銀袋子貯裝的紅色水晶，約莫拇指大小?！?/br>
    “就這樣？”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來歷，要找也容易些?！?/br>
    “我不能說?！惫⒄論u頭。

    “那好。”她把地圖卷好，收入懷中，利落起身?！拔遗扇搜厝A眉縣往越浦打聽回來，看能不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若無所獲，明早再由華眉縣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說法，李蔓狂不是在來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帶了東西逃回老巢?！?/br>
    “如此甚好！真是多謝你啦，綺鴛姑娘?！彼鋈灰恍?，伸手抓頭，模樣有些靦腆?！澳阏媛斆?，分派得這般有條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頭，只覺像大海撈針，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綺鴛輕哼一聲，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霽許多，又問：

    “你妻子……我是說符姑娘那廂，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無謂牽掛?！?/br>
    耿照臉一紅。“她……我們不是……”想潛行都刺探如水銀泄地，朱雀大宅時刻都有她們的人，自己與寶寶錦兒纏綿的場景，豈能逃過這些丫頭的耳目？碧火真氣的感應(yīng)無比靈敏，行房之際，斷不致被人無聲無息看了去，但寶寶錦兒夜夜叫得酥麻入骨、驚心動魄，卻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門墻內(nèi)的。

    對這些芳華正茂、春心蕩漾的年輕姑娘來說，一男一女如此親昵，又不為延續(xù)純血，自是傾心相愛，互許終身了。況且岳宸風(fēng)死后，符赤錦忍辱臥底、于敵榻伺機報仇的說法流傳開來，眾人對她的惡感漸消，不像過去那般厭惡。

    綺鴛也不理他，徑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點良心，便好生待她，別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幾個能有好歸宿？就當做好事罷?！?/br>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綺鴛回頭，馬尾差點甩上他的臉，又是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沒好氣道：“你最好讓人多備馬，要不讓她跟在馬屁股后頭也不壞。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現(xiàn)下交給你了?！?/br>
    門扉“咿”的一聲閉起，門外的陽光連同車馬喧囂被擠成一條曳地刺黃。

    耿照心弦觸動，霍然轉(zhuǎn)身，余光中但見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處，腰細腿長，蒼白的俏臉宛若冰雕，總之不似活物，驚喜交迸，脫口喚道：

    “……弦子！”

    第九七折綠柳迷陣，櫻庭分香

    曠野上，兩騎并轡迎風(fēng)，八只蹄子如擊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離地便被遠遠拋飛，倏然刮向彼方。老驛丞備的是越浦驛最好的馬，專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長力，越浦至華眉縣本應(yīng)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過午即至，還未換過新馬。

    弦子在食店里見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沒甚表情，還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當夜激戰(zhàn)，弦子奮不顧身為他擋下一擊，耿照本想問她“可有受傷”，見她俏盈盈地站得筆直，轉(zhuǎn)念想：“若有恙，宗主豈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趨跟著綺鴛？尋常問候，不免多余?！鄙言捦袒囟抢?，點頭微笑權(quán)作招呼，拉著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驛丞加備好馬。

    華眉在越浦北方，發(fā)達的三川船運并未澤被此一小縣，轄內(nèi)水道過于寬淺，淤滿沙洲葦叢，大舟進不去也出不來，居民多務(wù)農(nóng)事，久而久之少壯外移，是越浦周遭較為落后的地區(qū)，綠柳村尤為之甚。

    小村本以柳條編織聞名，自水道淤積、船舶難進，村民制作的編簍編筐等賣不到外地，漸無昔日之盛，只余夾岸的綠柳垂楊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風(fēng)微動，仿佛沿河披掛一條長長的翠羽綠絨。

    便無慕容柔的命令，綠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從慕容口中聽聞“綠柳村”三字時，他心中駭異實難言喻，雖力持鎮(zhèn)定，但慕容目如鷹隼，他對將軍到底看透多少實無把握。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完成托付，以免將軍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馬，腳程不同一般，要尾隨二人而不被發(fā)現(xiàn)，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駐馬，躍下鞍來，解了裹面的長巾，吩咐弦子：“你在這兒守著，莫讓人跟蹤我。我去去便回?！?/br>
    “我有話同你說。”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頭，露出詫異之色。

    “我……我有保護她。”她斟酌著該怎么說才好，顯然“向人解釋”對她來說異常陌生?！拔矣小煤帽Ｗo她。我?guī)龔拿艿莱鋈?。她沒事，沒有受傷?！?/br>
    耿照一怔間，明白指的是染紅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讀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擊暈染紅霞帶離火場，甚至不惜反抗宗主--這是從沒發(fā)生過的事。漱玉節(jié)詫異地發(fā)現(xiàn)：這素來冷漠、對理解情感似有障礙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堅決，沒有人可以稍稍動搖。

    她獨自扛著高挑的染紅霞，執(zhí)拗地走在陰冷濕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拋在身后猶不自知，全心完成與少年的約定，那怕對此他們連一句話也沒說。

    耿照伸手摸她頭頂，笑道：“謝謝你救了二掌院。沒有你的話，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我先去辦事，你在這兒等我，別讓馬兒走丟啦！”施展輕功，片刻便去得無影無蹤。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間，弦子仍怔怔按著頭。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過的發(fā)頂，并不如想象中灼熱……為什么，她的臉頰這么燙？

    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這一瞬間，少女心中做出了決定。

    ◇◇◇

    綠柳村盛極時有千余戶，而今泰半破落，十戶里倒有五六戶是空的，虛掩的門扉中黑黝一片，偶爾被風(fēng)吹開，冷不防露出一雙混濁黃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縮于門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渾身已無一絲生氣。

    耿照想找人問路亦不可得，東轉(zhuǎn)西轉(zhuǎn)，見前頭有幢黑瓦磚墻的大院，墻上粉涂早已斑剝，遠看直與夯土墻無異。門前一名老漢靠坐在斜背的藤編長椅中，手握一束枯黃柳條，垂在椅畔胡亂劃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黃塵，動作里透著火氣，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個活生生的、會坐會動的人，耿照趕緊趨前。“敢問老丈，村中可有一養(yǎng)濟院，專門收容鰥寡孤獨？”連問幾次，老漢才停下柳枝，翻起一雙怪眼：

    “你瞎啦？全綠柳村除了祠堂墳?zāi)?，就一座磚墻院兒，匾上不寫了么？蠢物！”

    耿照見他右頰抽動，右眼只開了條縫，口舌不甚靈便，“蠢物”二字沒說完，嘴角已呼嚕嚕地淌下灰涎，竟是個半身不遂的癱子。所謂“養(yǎng)濟院”，正為照顧這種孤苦無依的殘疾之人所設(shè)，耿照的家鄉(xiāng)龍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門為那些中興軍的老兵辦的，當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設(shè)，又或善人捐助。

    門上的匾額殘破不堪，看不出寫得什么，只知是兩字，首字的起筆似是“養(yǎng)”字的羊字頭，再加上門外癱坐的老漢，看來確是養(yǎng)濟院無疑。

    “有人在嗎？”耿照舉手叩門。

    門內(nèi)傳來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勁，沉重的鐵梨木門扇“咿”的一聲滑開，門后竟無橫閂。“里邊沒人啦，全都是鬼！”背后傳來老漢含混不清的豪笑，帶著粗鄙與惡意：“怕死就別進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與他計較，猶豫不過剎那，徑自推門。門縫一開，衰腐之氣頓時涌出，一陣風(fēng)吹起漫天黃葉；耿照以手遮面，跨過高檻一路走過中庭，正要打開內(nèi)堂之門，不料“匡當”一聲，同樣無閂的門扉猛被怪風(fēng)吹開，濃烈的異味撲面而來，赫見堂中烏木層迭，竟是滿滿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躍，身后無數(shù)黃影潑喇作響，隨手一抓，飛的哪是什么黃葉？全是冥紙！門外老漢大笑：“都說是鬼了，偏你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見內(nèi)堂匾上刻有“義莊”二字?！傲x”字起筆與“養(yǎng)”字一模一樣，因而一時失察，遭老漢愚弄。

    正要開口，一名中年漢子跑過來，低道：“阿爺，這兒風(fēng)大，咱們回去歇息?！辈挥煞终f抱起老漢往外走。老人兀自罵罵咧咧，揮舞柳束打他頭臉。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違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請留步！請問養(yǎng)濟院在什么地方？”

    老漢回頭笑罵：“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腦子不好使了，趕著上養(yǎng)濟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連抽幾下，“腳力”卻一動也不動，眼睜睜看耿照從容走近，氣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爺！”中年人低道：“別這樣。人家是客，沒惡意的?！?/br>
    “沒你的死人頭！”老漢吐耿照不著，索性轉(zhuǎn)頭，“呸”的一聲，唾在自家晚輩面上，笑容充滿惡意?！坝心氵@么蠢的貨！人還沒追上，自個兒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諾諾，等他閉口了，才低道：“我跑不過他的?！辈桓抑币暪⒄?，結(jié)巴道：“養(yǎng)……養(yǎng)濟院在義莊后頭。你……別再追我啦?！碧用频膸О旊x開。即使轉(zhuǎn)過街角，老漢刻薄的罵聲依舊不絕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養(yǎng)濟院，與停放無主之尸的義莊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進，不知是方便抑或諷刺。他繞到大院后，果然門面較前頭的義莊齊整，匾上“養(yǎng)濟院”的泥金字樣雖已斑剝，倒是辨得清楚。

    應(yīng)門的是個面皮白凈、十指修長的初老漢子，模樣端正，頗有些讀書人的習(xí)氣。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來找人的?！?/br>
    “我是戴家聘來代管養(yǎng)濟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彼蛄抗⒄諑籽?，有些狐疑?！靶⌒值芤夷囊晃唬窟@兒收容的都是本村與鄰近村鎮(zhèn)的孤獨老人，小兄弟在綠柳村有親戚么？不好意思，我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啦，覺得小兄弟頗眼生，該是外地人罷？”

    耿照并不想話家常，然而一切的線索就只到此間，剩下的，雷奮開在斷氣前沒來得及與他細說。

    總瓢把子藏身的“萬梅庵”并非寺院，而是“華眉縣”的轉(zhuǎn)音。

    “這是吳地的家鄉(xiāng)話?！贝筇Ｋ狼皽惤希曇衾飵е撤N惡作劇似的得意：“總瓢把子說了，這把戲?qū)ｒ_沒心肝的人，任憑對方如何狡猾，決計想不到這一層。你去華眉縣綠柳村，找戴家祠堂的養(yǎng)濟院?？偂偲鞍炎泳驮谀抢铩！?/br>
    養(yǎng)濟院在耿照家鄉(xiāng)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廬”，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邊的土語腔調(diào)。萬梅（華眉）庵指的是“華眉縣綠柳村戴家的庵廬（養(yǎng)濟院）”，似乎也能說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萬凜是不是吳地出身，印象中赤煉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為郡望，若非雷萬凜的叔伯兄弟、兒子女兒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收忒多“義子”來壯大實力。若說邵咸尊是把青鋒照變成了家業(yè)，那么，雷萬凜便是將原本只屬于雷家的赤煉堂，變成廣納四方豪杰的大幫會，江湖霸業(yè)即此展開。

    吳地去越浦何止百里，與雷家又無淵源，可說八竿子打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