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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慶幸不用與“萬里楓江”交手,收斂刀劍,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蘭生仍是盤膝端坐,側(cè)對著鹿別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旋繞白影,似棍非棍、忽剛忽柔,正與鹿別駕斗得激烈。 奇的是:兩人的劍招雖快,居然沒有交擊的聲響,明明鹿別駕手里的檀木劍光可鑒人,照理應(yīng)該占盡上風(fēng),他卻是閃避多、攻擊少;反觀邵蘭生的每一記雖都刺在空處,手中那丬白影卻越斗越長,仿佛乳漿攪動、蜘蛛吐絲,鹿別駕越斗越是局促,漸漸施展不開。 斗得片刻,鹿別駕心頭悶重欲狂,一聲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劍法”如水銀泄地、銀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應(yīng)對,憑著檀木劍的無匹鋒銳橫削豎劈,那雪練似的綿長白影被一寸寸削斷劈開,絞出漫天的紙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飄落。 邵蘭生手中之物轉(zhuǎn)眼只剩兩尺余,白芒盡去,徒留烏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紙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轉(zhuǎn)身,一點木尖穿過飄落的碎紙片,倏地停在鹿別駕的咽喉,竟是被削斷的半截紫檀畫軸-- 而雪未停。 絞碎的畫卷持續(xù)飄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動的兩人身上,肩頭、發(fā)頂,腰掖袖間……手持木軸的青袍書生既不逼人也不動搖,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煢煢獨立的蒼鷺。 鹿別駕看似一敗涂地,但不知為何,周身卻無一絲狼狽,盡管左袖盡碎,裸出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皙光膀,模樣比方才突施暗算時更偉岸超然,仿佛一瞬間回復(fù)宗師身分,無視天地之闊,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專注于劍的神情。 “三爺勝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復(fù)清明,我不敢躁進(jìn)?!?/br> 鹿別駕默然良久,忽然一聲嗤笑,神態(tài)雖冷,卻不似懷有惡意,微微搖了搖頭。 “芥蘆草堂的劍法,果然非同凡響。若然敗在三爺手里,似也不冤?!?/br> 邵蘭生也搖了搖頭。“我沒有勝。若全力一戰(zhàn),勝負(fù)還在未定之天?!?/br> 鹿別駕哈哈一笑,終于露出一絲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紙屑,“鏗!”檀木劍入鞘捧還,稽首道:“妄動三爺之兵,尚祈三爺見諒。”邵蘭生雙手接過,長揖回禮:“他日若有機(jī)會,愿與鹿真人印證劍法,放手一戰(zhàn)?!边@話在尋常武人聽來,可說十足挑釁,自邵三爺口中而出,卻是真心真意,渾無半分煙硝火氣。 鹿別駕不置可否,遠(yuǎn)遠(yuǎn)瞥了沐云色一眼,轉(zhuǎn)身大步回座。 侍僮為他披上一襲寬大羽氅,又遞上雪白的絲絹巾帕揩抹血漬,鹿別駕狼狽之態(tài)盡去,又回復(fù)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氣度,與初入廳堂的咆哮模樣大相徑庭,可說是判若兩人。 橫疏影對劍法所知有限,聽邵蘭生自承“我沒有勝”,也就是說被半截畫軸殘尖指著咽喉的鹿別駕,其實并沒有敗。雖然不明所以,卻不禁有些感慨:“三爺磊落光明,胸襟寬大,與他動手過招,連鹿別駕之流也卑鄙不起來。才打完一場,卻似換了個人?!?/br> 她不知練武之人,畢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練到如邵蘭生、鹿別駕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當(dāng)、足以砥礪精進(jìn)的好對手,只有在棋逢敵手、逼命一瞬的剎那間,才能突破方圓局限,激蕩出燦爛的生命火花。 鹿別駕自成為紫星觀主、刀脈之宗,乃至觀海天門副掌教以來,俗念纏身,功利至上,可說是無日無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紙片飛雪之間,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劍,才重被喚醒了劍者的自覺,陡然間劍意勃發(fā),致使邵蘭生勁留三分,不敢輕進(jìn),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單論劍招之精,邵蘭生可說是一路壓倒性的勝利,連贏了整場劍決的九成九;然而鹿別駕最后一瞬的無形劍意,卻是超越劍招的范疇,將他練劍三十年的精髓凝煉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無心所致,即使面對同樣的對手、使用同樣的招數(shù)再打過一次,也未必能夠重現(xiàn)-- 光是明白這一點,已是許多武者夢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確實保留、反復(fù)重溫那一瞬的燦爛,則又是另一層境界。等到鹿別駕能隨心所欲,在戰(zhàn)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劍意,則掌握劍道至理、晉身劍界宗師,指日可待。 鹿別駕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沖橫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貧道適才多有失儀,還請二總管切莫見怪。” 橫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齒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時候,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由來已久,手足間偶有小小誤會,也不是什么嚴(yán)重之事,鹿真人無須介懷?!?/br> 鹿別駕點點頭,濕潤的黑眸緊瞅著她,頗有幾分咄咄逼人。 “二總管,咱們閑話休提,貧道今日前來,是想要向你討一個人?!彼p叩著扶手,微笑道:“二總管或許已經(jīng)知道了,敝觀有幾名弟子,在你朱城山的地界慘遭殺害,下手行兇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萬劫妖刀的少女?!?/br> 橫疏影含笑啜飲茶湯,有意無意地往許、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問我要殺人兇手么?” 鹿別駕微笑搖頭。 “妖刀寄附的刀尸,殺也殺不盡,要來做甚?據(jù)聞阻止萬劫刀的,乃是貴城執(zhí)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證尚有水月停軒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師侄胡彥之,料想應(yīng)非虛妄。貧道想請二總管喚出這名耿姓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來為眾人釋疑?!?/br> 橫疏影沒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說得如此直接,一雙妙目環(huán)視全場,口中應(yīng)的是鹿別駕,實則是對眾人說?!氨境鞘怯羞@么個人,我也不敢欺瞞鹿真人?!彼员w輕刮茶面,咬著唇珠輕笑: “然而眾所皆知,殺退萬劫妖刀、與貴派胡大俠連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將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過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軒時,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問事,該當(dāng)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區(qū)區(qū)一名弟子,恐怕幫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別駕輕叩扶手,捋須呵呵直笑。 “二總管,咱們就別這么費事繞彎,凈說廢話了罷?”他低頭含笑,怡然道: “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卻不知貧道手上握有目證,殺退萬劫妖刀之時,染紅霞人甚至不在現(xiàn)場;而那柄赤眼妖刀,從頭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當(dāng)夜從靈官殿帶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臨終時,將刀與對付妖刀的重要秘訣傳給了耿照。他后來能在貴城殺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銘”岳宸風(fēng)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橫疏影心中微凜:“就算是有備而來,鹿別駕的消息也未免太過靈通。這幾日胡彥之并未傳出訊息,天門刀、劍兩脈不合,由來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風(fēng)聲,對象也決計不會是刀脈宗主??磥碓诼箘e駕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br> 她從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頭一回聽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說,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無扯謊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緊,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問耿照什么事,釋什么疑?” 鹿別駕冷笑不止。 “在場除了邵三爺之外,人人都見識過妖刀的厲害。耿照這人有多重要,還須多費唇舌么?”眉毛一抬,溫潤的黝黑眼瞳緊盯著橫疏影,笑容里隱有一絲狠厲,襯與溫顏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況且,當(dāng)夜魏老兒手持赤眼,從靈官殿追蹤我兒離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見著琴魔魏無音之人。我兒身中“不堪聞劍”的招數(shù),胸口血凝,全身癱癰,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豈能走遠(yuǎn)?欲尋我兒的蹤影,還須著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總管總不會罔顧這份心焦罷?” 橫疏影微微一怔,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驚呼道:“原來……原來那位是鹿真人的義子!”鹿別駕這時才失了冷靜,愕然道:“你說什么?你見過我那彥清孩兒?” 橫疏影以眼神示意,鐘陽輕輕擊掌,堂后忽然轉(zhuǎn)出四名執(zhí)敬司弟子,抬出一臺軟榻,榻上臥著一名全身纏滿繃帶、骨瘦如柴的男子,卻不是鹿彥清是誰? 鹿別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飛也似的撲至榻前,伸出雙手,隔著層層紗布撫摸榻上之人的頭、臉、身軀,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彥清孩兒……真是我的彥清孩兒!”轉(zhuǎn)頭啞聲道: “橫疏……橫二總管!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義子的?” 橫疏影故作驚喜狀,輕拍著雪白腴潤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這位便是鹿真人的義公子。前幾日巡城司的騎隊回報,在山下荒僻處發(fā)現(xiàn)此人,因尚有溫息,便攜回城中。我見他傷勢沉重,特別延請本城的程太醫(yī)為他治療,程太醫(yī)手段高明,雖不能治愈令公子之傷,卻以針劑為他延命,再佐以庫中珍貴的人參、茯苓等藥材,總算拖到現(xiàn)在?!?/br> 鹿別駕定了定神,起身長揖到地,低聲道:“二總管,多謝你了。貴城的大恩大德,貧道日后定當(dāng)補(bǔ)報?!睓M疏影連稱不敢。 一旁許緇衣靜靜看著,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著,拍掌即至,顯是料定今日鹿別駕必來,專程備著此招應(yīng)付。原來我們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針對各門弱點一一備妥解方,讓誰也開不了口……真是,好一個手段厲害的“暗香浮動”橫疏影!” 橫疏影偶與她目光相接,微一頷首,笑意盈盈。 許緇衣淡然微笑,也只是點頭致意。 鹿別駕今日上山,其實是負(fù)有任務(wù),全沒想到失蹤的義子能失而復(fù)得,橫疏影這個人情,不可謂之不大。正猶豫是否繼續(xù)討人,橫疏影忽然兩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雖然號稱是無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跡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個人,或許能救令公子一命?!?/br> 鹿別駕如聆仙綸,連忙求教:“請二總管指點一條明路?!?/br> 橫疏影笑道:“指點不敢當(dāng)。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處,有座名為“一夢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醫(yī),人稱“血手白心”伊黃粱。 “此人脾氣雖古怪,卻有一手接斷續(xù)、rou白骨的高超醫(yī)術(shù),本城的大國手程太醫(yī)昔年與這位伊大夫有過一面之緣,論到外科之精妙,就連程太醫(yī)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斷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br> 鹿別駕聽得一凜,猛然省覺:“莫非是儒門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黃粱?” “正是“岐圣”伊黃粱?!睓M疏影笑道:“鹿真人也聽過“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辦啦!只是得快些才行,萬勿拖延,以免耽誤令公子的病情。” 鹿別駕心想:“胡涂!那伊黃粱名頭響亮,據(jù)說能造血生rou,傳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沒想到?”再無疑義,稽首道:“多謝二總管指點。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為二總管點長明燈,終生不絕。鹿某說到做到?!摈嫖惨粨],四名侍僮接手軟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與眾人道別,徑對邵蘭生一點頭,轉(zhuǎn)身行出偏廳。 橫疏影談笑間用兵,滿座俱是五大門派的要角,卻無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這幾日執(zhí)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進(jìn)行準(zhǔn)備,今日總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氣,廳外又有弟子匆匆入報:“啟稟二總管,赤煉堂五百名“指縱鷹”已至城外,說要求見二總管!”聲音惶急,顯見城門外的形勢已到了緊要時刻,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舉座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連鹿別駕也停下腳步。 邵蘭生一聽“赤煉堂”三字,儒雅俊秀的面上一凝,仿佛沾到了什么穢物,蹙眉道:“又是赤煉堂!這幫土匪,沒事派“指縱鷹”來做甚?當(dāng)真是綠林習(xí)氣,無可救藥!”放眼東境武林,也只有青鋒照的邵三爺敢直指赤煉堂是“土匪”。他越是說得正經(jīng),越透著一股荒謬滑稽;雖是如此,卻誰也笑不出來。 赤煉堂號稱“白城山以東大幫派”,一向自尊自大,鮮少與武林同道往來。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糾眾結(jié)幫,掌握酆江水陸兩道的漕馬運(yùn)輸,轄下幫眾數(shù)萬,除了兵器鑄煉,也販私鹽、逐漁利,近年更是勾結(jié)官商,發(fā)展得好生興旺,簡直就是實力雄厚的黑幫。 但赤煉堂畢竟也在江湖打滾,不僅養(yǎng)官差、養(yǎng)耳目、養(yǎng)武功高手,養(yǎng)衙門里的刑名師爺,更豢養(yǎng)私兵武力,用來對付不聽話的武林門派。而其中最精銳、最駭人聽聞的一支,即為“指縱鷹”。 據(jù)說“指縱鷹”全由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亡命之徒所組成,加入條件只有一個,就是赤身裸體,僅發(fā)給一柄匕首,與虎豹熊羆之類的猛獸一起關(guān)進(jìn)黑牢;四肢完好、活著走出來的,便能獲選加入“指縱鷹”。 通過測驗后,還須接受cao舟、馳馬、攀索、夜行、掘山之類的嚴(yán)苛訓(xùn)練,目的在養(yǎng)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機(jī)動部隊,武功及殺人技巧的鍛煉更不在話下。只要出動“指縱鷹”,幾乎能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一個中小型的江湖門派,所經(jīng)之處,就連殘磚瓦礫也不剩,武林中人聞之色變。 快、冷血、殺人無算,白日橫行--這就是人們對于“指縱鷹”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雖有五千精甲,但橫疏影擔(dān)心的是背后的意義。赤煉堂組織龐大,總瓢把子雷萬凜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絕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