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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觴,堪治魘疾 祭血魔君這才察覺,滿棚之人,俱是玄裳束發(fā)的年輕雜毛,本領(lǐng)差勁,連他的去向都沒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熱,標(biāo)準(zhǔn)的正道廢柴,暗忖道:“我?guī)讜r招惹觀海天門之人,挑這節(jié)骨眼來與我為難?”余光一掃未見傷病,不似求醫(yī)模樣,況且封谷攔道,便是天皇老子來他也不醫(yī)。 他媽的,莫非真鵠山素質(zhì)奇低,大小雜毛俱是文盲,連“非請自入”的牌子也看不懂? 魔君心頭火起,正欲找人泄憤,見那年輕道人斥喝同儕,幾乎鎮(zhèn)住場面,儼然是首領(lǐng)的模樣,身子一折一頓,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鋒與身子同時撞上了道人交叉的刀劍,剎時火星四濺。 道人踉蹌倒退,卻未潰防,魔君用上兩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勁力如泥牛入海,被交叉的刀劍一帶,不知散于何處,竟是早有準(zhǔn)備,就連收拾場面的張揚舉動,都是誘敵的幌子,欲引自己來到明處。 魔君暗贊:“好心計!”驀聽道人高喊:“……結(jié)陣!”周身勁風(fēng)呼嘯,余人各挺刀劍,合圍并至。 可惜沒踏出幾步,嗤嗤幾聲銳響,眾人慘叫倒地,一丈內(nèi)血霧釃空,被什么割著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后檢討起來,始終沒個說法。 年輕道人驚覺危機,萌生退意,刀劍上的“封”字訣一松,被不知哪兒飛出的暗腳“砰!”踢了個跟斗,摔得狼狽不堪,左右大喊:“大師兄留神!” “保護蘇師兄!” “賊子沖我來,勿傷我?guī)熜郑 币膊灰娪姓l上前,只激情的叫嚷聲急遽增溫。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殺了清靜,以刀尖挑滅幾盞燈,藉影飛遁,又從眾人視界消失;一瞬間,風(fēng)吹旗招滿棚虛影,每一道都像極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門群道陣腳大亂。 祭血魔君矮壯結(jié)實,不能全靠布幔幾凳隱身,見棚底并連著一串篷車,約有七、八輛之譜,猜想這群膽大包天的蠢道以此為路障,封住進出道路,順便倚作棚架的梁頂基礎(chǔ),靈機一動,鉆入車底,施展地趟身法,連撲帶滾,眼看便要脫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車底,差分許刺中肩窩,總算魔君及時閃挪,這一刺只削下些許油皮,忍痛滾了開去。 年輕道人聽見車底動靜,返身撲至,高喊:“……師尊!”但聽車內(nèi)一把動聽的和悅男聲傳出,不慍不火,宛若梵誦:“彥升,妖人受傷,嗅得血氣便知去向,勿恃耳目,徒損清明?!?/br> 祭血魔君固然傷疲交迸,實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劍穿出,教他聽得卻避不得,遍數(shù)天門百觀,有此能為者,不出四人:鶴、龜俱是老道,魚隱眉是女流,加上一干小雜毛手里的鯊鰭鬼頭刀,車內(nèi)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暫不出手,自非克己復(fù)禮、恭儉溫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態(tài),先教訓(xùn)教訓(xùn)子弟擺一擺譜,若是帶了絲竹樂工,一會兒怕要奏樂焚香,才肯登場,一如此人遍傳江湖的風(fēng)評。 (麻煩!怎地……偏偏是他?。?/br> 這人在七大派中聲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聶冥途相比,誰更棘手些,還真不好說。不過兩個棘手至極的人物攪在一塊,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聲咆哮,狼影掠進彩棚,還未從黑衣怪客的突襲中恢復(fù)的天門弟子,眨眼間便有數(shù)人喪生,血氣彌漫全場,凡倒地者必?zé)o全尸。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殺開道”的路子,被稱為“蘇師兄”的年輕道人連心計都不及出,已遭溫?zé)狨r血潑一頭臉,張大嘴巴、瞠目結(jié)舌,整個人傻了般,先前的機警權(quán)變消失殆盡,直到殺神掠過好一會兒,才娘兒們似的尖叫起來。 一干師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地望著,甚至忘了還有外敵入侵這碼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厲殘尸,“蘇師兄”怪異的反應(yīng)更令人難以相對;就在這全場僵住的瞬間,殺人不眨眼的兇獸“嘩啦!”揮爪破門,竄入并排七車中最華貴的一輛! 那車堪比一間具體而微的小廂房,車內(nèi)擺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棗枝撥步床,紗帳錦被,豪奢難言,床上卻躺著一名全身裹滿白布、宛若尸骸的怪人,頭臉亦密密纏起,僅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眼皮蠟黃,毫無生氣,與闖入的獸形巨漢相映成趣。 榻邊是一張同款的方頭紗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徑以手中沾血的棱節(jié)七星劍格擋骨爪,雖是倉促應(yīng)戰(zhàn),這“封”字訣的火候畢竟非弟子可比,單劍運使如風(fēng),狼首獰惡的爪勢悉停于此,再難寸進。 密如連珠的鏗擊、凝縮至極的風(fēng)壓,在斗室里持續(xù)增幅,中年道人始終勻不出手翻開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搶近分毫;兩人被層層劍風(fēng)爪影隔開,除了兩條旋舞的右臂快到幾乎失形,身體俱都停在原地。劇烈搖晃的車廂崩解著,還有車?yán)锏奈锸博ぉぶ心甑廊吮牬笱劬?,較常人更滿的瞳眸幾無眼白,透著異樣的濕潤水光,無比邪氣,予人絕大的壓迫感。 目光或可懾人,然而對于被勁風(fēng)卷入、逐一遭到破壞的周遭物事,這雙奇異的烏眸全然幫不上忙。 喀喇一響,撥步床精雕細琢的鏤空床板松動脫落,旋即被劍風(fēng)爪勁吸卷過去,絞成木屑彈飛,也不知有多少掃過了臥床的怪人身軀,接著是覆于其上的錦被、紗帳、床架…… 聶冥途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勝負。對中年道人來說,繼續(xù)僵持,他將輸?shù)糇钭钪匾铹ぉづ距暌豁?,床尾兩條柱腳被爪勁絞毀,床板轟然坍落,裹滿白布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撈,堪堪挽住,卻付出頭冠飛碎、肩頭裂血的代價。聶冥途乘勢逼近,骨爪翻飛,一氣絞碎了半張大床! 這名劍術(shù)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來一夢谷求醫(yī)的堂堂天門四位副掌教之一,刀脈魁首、領(lǐng)紫星觀一派的“劍府登臨”鹿別駕。 當(dāng)日他下得朱城山,為救遭妖刀重創(chuàng)的侄兒鹿彥清,四處拜訪名醫(yī),“岐圣”伊黃粱偌大名頭,自也在行程之列。適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別駕唯恐耽擱傷勢,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帶了侄兒往他處求治。 無奈鹿彥清傷勢奇詭,數(shù)月奔波,舟車勞頓,雖吊著一口氣,卻沒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鹿別駕不知拆了多少名醫(yī)的招牌,失望漸漸成了絕望,絕望又轉(zhuǎn)而成為憤怒,最后回到一夢谷,聽伊黃粱迄今未歸,憤怒終于化作遷怒:先將谷外結(jié)廬的其它人亂棒打走,再以車駕阻斷道路,封了一夢谷;若非抱持些許企盼,那撈什子“岐圣”說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沒敢把事情做絕,斷了侄兒生路,早殺進谷中,將伊黃粱的門人、家眷之類懸于谷外,看看這不識抬舉的東西要撐到何時才現(xiàn)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頭一名覆面人闖入時,鹿別駕只當(dāng)是余興節(jié)目,聽出那人氣息微紊,入棚以來始終散發(fā)若有似無的血味,顯是受了傷。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殺紫星觀弟子輕而易舉,不傷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無謂的氣力,可見傷重。 他鎮(zhèn)日守在鹿彥清榻畔,正覺氣悶,責(zé)罰弟子已不能抒解煩躁,打一場必勝之戰(zhàn)、殺個蒙面落難的江湖好手,該是絕佳的調(diào)劑。鹿別駕從劍上殘血,判斷未傷及要害,不及起身一會,便又闖入了眼前這頭惡獸。 這廝上身筋rou賁起,較尋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卻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無比怪異,遑論那堅銳不遜刀劍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頭顱形狀。 單論交鋒,鹿別駕未必沒有取勝的自信,但在狹小的車廂里,動彈不得的鹿彥清形同人質(zhì),光被勁風(fēng)波及,就能要了寶貝侄兒之命,打得縛手縛腳,交手以來盡落下風(fēng),不過盞茶工夫,車內(nèi)更無一處完地。連鹿別駕都披血裂創(chuàng),況乎鹿彥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撥步床便是榜樣。 聶冥途這廂卻是越戰(zhàn)越酣,張口狼嘯,真力到處,車頂應(yīng)聲迸開,棚中諸人無不掩耳踉蹌,刀劍脫手。 在同時,車廂側(cè)窗的簾幔“唰!”向外刮卷,綻出刺目刃光,囂狂的狼嚎頓成慘呼,旋即轟然一響,木片彈飛;再睜眼時,已不見了車廂形體,鹿別駕披頭散發(fā)倒拖長劍,立于一地殘碎間,將耳鼻淌血的鹿彥清交與旁人,并以劍尖挑了愛刀入手,咬牙道:“那廝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遠……追!”聽不遠處的蘇彥升兀自抱頭,尖叫不絕,飛起足尖,怒斥道:“閉嘴!”腳邊碎木“颼”的一聲,正中蘇彥升面門,一把撞飛兩枚牙齒。 蘇彥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掙起,鹿別駕頭也不回,徑入谷中。眾弟子如夢初醒,舉火持兵,尾隨而去。 在場半數(shù)以上的紫星觀門人,來一夢谷已有月余,始終只能在外探頭探腦,攔下出谷采買之人盤問,才知是住在左近的鄉(xiāng)人,感念大夫恩德,來幫忙些雜務(wù),對谷里有些什么人、大夫現(xiàn)于何處等一問三不知,礙于師命,只能隨意恐嚇幾句,乖乖放人,對著谷內(nèi)蓊郁的林樹干瞪眼。 這幫刀脈弟子平素橫行慣了,幾曾有這般只能看、不能摸的點子?這下子師尊帶頭,眾人無不躍躍,循大道穿過那片看了大半個月的密林,意外地沒有什么機關(guān)阻擋,純是植林造景。 轉(zhuǎn)出林邊,眼前一闊,流渠潺潺、小橋飛架,一只木造水車骨轆轆地轉(zhuǎn)動,兩側(cè)田畦苗圃,簇擁著樓閣;零星分布的石刻燈籠,點著蠟燭或燈芯之類,散發(fā)柔和光暈,如夢似幻,連拂面輕飔里,都帶著若有似無的清冽藥氣,令人胸臆一舒。雖無金碧璀璨,稱得上“人間仙境”四字。 水渠環(huán)繞的院落之中,傳出起伏有致的錚錝清響,鹿別駕素來不喜絲竹,對樂伎的興趣,怕還在歌喉或琴藝之上,辨不出是何種樂器,猜想應(yīng)是琴箏一類,頗為悠揚動聽,彈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惡,清亮的弦聲里不帶一絲煙火氣,與水聲、水車的轆轆聲響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別駕腳步略緩,心中暗忖:“那惡漢出手殺人,狀若驚獸,若然闖入閣中,撫琴之人斷難冷靜如許?!蹦瞧瑱M亙其間的茂密樹林,阻斷樂音傳送,縱以天門副掌教的內(nèi)功修為,也無法確定琴聲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獸般的黑衣怪人渾身是血,動輒開殺,縱使未傷水閣中人,聽到有人闖入,彈琴的人總該稍停些個,探探動靜才是。這般悠閑奏樂,怎么想都有蹊蹺,頗有幾分欲蓋彌彰之感。 還有一種可能性。 倘若來的……不是外人呢?闖過谷外彩棚的,有兩個,一前一后:前者受傷沉重,不欲久留;后者狀若瘋獸,見人就殺,搶的顯是時間──把他們想成是逃亡與追逐的兩造,所有的疑問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釋。 只不過,哪個……才是“血手白心”伊黃粱? 是他被仇敵所追,拖命逃回老巢,還是追著慌不擇路的獵物,將其趕進了繩罟陷阱,準(zhǔn)備收網(wǎng)宰割? ──不管是哪個,先拿下故弄玄虛之人再說! 鹿別駕嘴角微揚,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劍,點足撲入水閣。 這幢屋子多用鏤空窗扇,極是穿風(fēng),說是樓閣,更像雕鏨精巧、層層遮掩的亭子,雖有布幔屏風(fēng)等物事,結(jié)構(gòu)體上無處擺設(shè)機關(guān),鹿別駕不費吹灰之力便穿至后進,見庭院中引水環(huán)繞,擁著居間一座小小涼亭,琴聲正是從亭中傳出。 那八角飛檐的涼亭垂著紗幔,亭下三級石階,亭后似乎有條曲橋模樣的回廊,接通后面的廂房……無一處不是埋設(shè)機簧陷阱的好材料,與前頭截然不同。鹿別駕橫刀一攔,擋下了貪功冒進的弟子們,暗提內(nèi)元,揚聲道:“天門教下,紫星觀鹿,求見伊黃粱伊大夫!事態(tài)緊急,請現(xiàn)身一見?!?/br> 亭內(nèi)琴聲“錝”的一聲,戛然而止,水風(fēng)吹飛紗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干紫星觀弟子為之摒息,突然都沒有了聲音。 琴幾之后,端坐著一名白衣少婦,肌膚雪膩、濃睫低垂,鼻梁極挺,高高的山根滿是驕人傲氣;彎彎的柳眉分明描繪精細,堪稱完美,不知怎的卻予人“斜飛入鬢”的錯覺,昂揚如劍眉,于歡好之際蹙緊,足令男兒獸性大發(fā),生出加倍蹂躪的征服欲與成就感。 少婦的唇珠豐潤,鮮滋飽水,色澤是淡細的櫻紅色,上唇又噘又翹,美得釁意張揚。就連白皙巧致的下頷,都是挺翹有型的,利落的腮幫骨略帶直角,線條明晰爽潤,特別適合咬牙。 這幫紫星觀的弟子仗著師門庇蔭,欺男霸女的勾當(dāng)沒少干,最喜歡看女子在身上婉轉(zhuǎn)嬌啼、無力掙扎的模樣,從未想過這般英氣的容貌長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嬌又烈地瞪上一眼,那還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喝幾句,那可真是……思慮至此,不少人悄悄彎下腰,以免襠間拱起太甚,不免出丑露乖。 鹿別駕多識美女,卻沒見過這樣的,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時無話。全場除風(fēng)聲流水聲,只聞粗濃的喘息與悶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讀心語,將發(fā)現(xiàn)所有的紫星觀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罵人,只為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樣。 少婦的柔荑按住絲弦,才又收于幾底,交迭在裙膝。 眾人視線被亭階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繃出的大腿曲線,充滿緊致rou感,偏又不顯肥腴,應(yīng)是跪坐于蒲團之上,只可惜看不真切。 少婦抬眸,毫不意外地有雙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啟唇吐聲。 “是觀海天門鹿真人么?有失遠迎,尚祈見諒?!闭Z聲清脆,出乎意料的溫婉動聽,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鮮明。眾人還來不及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