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三地做出這種事？

    “韓破凡給韓嵩的，是一桿大槍?！崩牙逊路鹇犚娝馁|(zhì)問，卻無直面之意，冷不防地開口。耿照雖有不甘，但這畢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語便能推知的珍貴線索，強抑不豫，蹙眉追問：

    “……大槍？”

    “嗯?！蓖h狩云狡計得逞，面上依舊是一片云淡風清，怡然道：

    “韓閥擅使長槍，他送一桿長兵給族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槍的形制：長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錐，前細后闊，占了通體七成有余；后半截則是三尺來長的槍桿，雖能雙手分握，卻無扭轉(zhuǎn)使動的余裕，簡直是莫名之至?！?/br>
    耿照鑄造刀兵經(jīng)驗頗豐，一聽描述，即自行于腦海中勾勒出圖樣。

    這把怪槍若于一對一的比武中攻守趨避，的確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長后短、形如尖錐的笨拙外觀，根本施展不開，便有絕頂?shù)臉尫?，也只能拎著作沙囊箭靶。他沉吟了片刻，忽道?/br>
    “若由騎兵掖在脅下，以身子支持沖鋒，或能發(fā)揮奇效也說不定。趨避不靈、難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彌補……看來，這該是一口戰(zhàn)陣所用的兵器？”

    西山韓閥的飛虎騎威震天下，韓破凡從海外給堂弟捎來一口異邦戰(zhàn)器，似也說得過去。

    豈料姥姥卻微笑搖頭，慢條斯理道：

    “當時我可沒想這么多，見婉兒攜回一口亂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氣得七竅生煙，想到數(shù)年心血付諸東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費如許辰光，非但等不到韓破凡，也沒能取得堪用的武經(jīng)圖譜，益發(fā)惱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錐大槍便往地上摔。

    “卻聽“嘩啦”一響，那槍似是撞到了什么機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來連錐狀的槍身都不是一體鑄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湊而成。

    “我那時惱怒已極，胡亂踢著滿地黃金甲片出氣，本想叫人熔了，隨手抓起一條狹長的半彎甲片欲折，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仔細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上的脛甲，兩側(cè)各設(shè)有精巧的狹孔，用以穿入皮繩布條系住。”

    耿照靈光一閃，驀地想起雪艷青身上形制殊異、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黃金戰(zhàn)甲，接口道：“莫非……便是門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br>
    蚳狩云點了點頭。

    “依那伙長之言，此槍乃自海外一名喚索兒莫鐵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據(jù)傳索兒莫鐵族中全是能征慣戰(zhàn)、剽悍絕倫的女子，毋須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艷至極，以武力縱橫古海西，所經(jīng)處血流成河，令人又愛又怕。

    “其時，海外諸邦中有一大國名喚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漁色，聽聞索兒莫鐵族長有傾國艷色，又因該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后代，毋須與男子交媾；族長芳華正茂并未有后，必是處女無疑，不由動了色心，遣使乞與索兒莫鐵族長締結(jié)合體之緣，言明無論族長有什么要求，必定盡力滿足，以換取一夜良宵。

    “族長對使者說：“我平生惟好征戰(zhàn)，若能得一攻守兼?zhèn)渲计?，愿至大王階前?！碧崧逑Ｍ跛煅斒乐蠼?，以天火流鐵為材、千鎰黃金為飾，打造這具能拆解成鎧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處子的星宿為名，呼曰“虛危之矛”。

    “提洛希王傾全國之力才造成這具寶矛，唯恐索兒莫鐵族長得矛后不守信約，希望她親自來取。族長遂率領(lǐng)索兒莫鐵舉族來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國色天香，美艷不似人間應(yīng)有，色授魂消，趕緊命城將送出虛危之矛。

    “族長將金甲披掛齊整，對國王道：“大王贈我以至愛，我必履行諾言，至大王寶座階前?！?/br>
    “提洛希王聽得飄飄欲仙腦子發(fā)昏，垂涎笑道：“卿愛此矛，我卻愛卿。”族長笑道：“矛甲于我，不過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戰(zhàn)爭與殺戮?！彼炻暑I(lǐng)麾下女杰攻城，城破后長驅(qū)直入，直至王宮寶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階下，提洛希一邦于焉消亡?！?/br>
    耿照沒有她的眉飛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搖頭：“提洛希王固是無道，滿城百姓卻有何辜？這索兒莫鐵的族長自言喜好殺戮，也非為百姓著想，才殺此昏君；要說“無道”，未必稍遜于好色失國的提洛希王。”

    蚳狩云也不生氣，笑道：“是么？興許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當時我同艷兒聽完這個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氣得緊?！惫⒄湛嘈Σ灰选?/br>
    虛危之矛構(gòu)造極其精巧，組裝成巨矛時甲片紋絲不動，誰也沒瞧出還有化整為零的機關(guān)。被姥姥誤觸簧括、失手摔散之后，卻難以拼湊復(fù)原，僅能以鎧甲的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艷青甚愛此甲，起初只于出谷征戰(zhàn)之際披掛，后來漸漸習(xí)慣了沈重的份量，連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長勻稱已極、兼具誘人曲線與矯健肌束的雪白胴體，可說是這副黃金戰(zhàn)甲的絕佳載體，穿戴在她身上，比靜置盔架時更加耀眼，令人不覺涌起敬畏之感，頗有王者威儀。

    做為巨矛核心、供甲片緊密嵌合其上的，則是一桿杯口粗細的七尺金槍，形制倒與東洲慣見的沒甚不同。姥姥為防哪天有人找上門來、叫破了巨矛的來歷，延巧手匠人打造一只黃金蛛首，安在槍頭上，易槍為杖，即為雪艷青所持的那柄“虛危之杖”。

    而金甲須由雪艷青貼身穿著，以為保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韓破凡將他賴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絕學(xué)之訣竅，鐫刻在金甲內(nèi)側(cè)，只消除去貼rou的棉革內(nèi)襯，便能看見。”姥姥垂眸輕道：

    “乃是與殘拳敗劍齊名的絕頂武功，我偶然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一掃獲甲時的氣憤頹唐；誰知粗略看得幾眼，便覺不對。這八門槍法非但不能同時習(xí)練、僅能擇其一入手，練到某種境地之后，修為還會逐漸倒退，由巧而拙，終復(fù)如初，方能另挑一門重頭再練。

    “如此遍歷八門皆歸虛無，再不受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八極所限，隨意刺出一槍，槍上所含之輕重、馳張、剛?cè)?、動靜有無等，皆能應(yīng)敵勢而自變，攻則必中其罅，守則無隙可循，發(fā)在意先，無往而不利，稱“八極自在”。他就靠這套武功，與無有不破的殘拳糾纏到千招開外，僅以些微的差距落敗。

    “獨孤弋說他這輩子在武學(xué)上，從沒這般佩服過一個人。韓破凡幾乎是每一出手便有新解，變化紛呈，妙不可言；殘拳若是以奇力壓勝，玄囂八陣字便是當世武技之巔，在難抗敵力的絕對劣勢下，靠著源源不絕的機巧創(chuàng)意打平了殘拳，差一點便勝過獨孤弋，只能說“槍乃絕藝，人是奇人”了?！?/br>
    耿照聽得心神向往，卻未漏了其中關(guān)竅?！凹热蝗绱?，卻有哪里不對？”

    姥姥搖了搖頭，笑容之中帶有一絲苦澀。

    “韓破凡鉆研武道，如治經(jīng)學(xué)，他刻在甲中的秘訣文辭曉暢，字字珠璣，說是“微言大義”絲毫不過。然學(xué)問做到了深處，他覺得言簡意賅處，旁人未必解得其真。我讀了“天”字訣開篇幾段，毫無頭緒，連換幾門，終于在“水”字訣的心法上試出了反應(yīng)；練得月余，新功未有寸進，本門的武功卻急遽消褪，再練將下去，不日便成廢人，只得停下?！?/br>
    耿照心念一動。“那門主她……”

    “那孩子特別?！崩牙褔@了口氣，淡道：“她自小心思單純，差一點兒便算是傻了。我試出的艱險，囑她切莫再練，她卻沒聽，一個人傻傻地鉆研“地”字訣，待我發(fā)現(xiàn)時，她一身本門內(nèi)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師父這十幾年來的心血算白費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從此一蹶不振，但雪艷青卻耐著性子繼續(xù)練功，專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將消失的內(nèi)力一點一滴練回來，“地”字訣終于大成，戰(zhàn)無不勝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誕生，一手開拓出天羅香教史上前所未見的巨大圖。

    “為了試驗這般練法究竟靠不靠譜，我將八訣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習(xí)，卻得不到第二個成功的例子。”

    姥姥嘆息?！笆聦嵶C明，我的判斷是對的，艷兒才是唯一的特例。深奧難解，若無韓破凡親自點撥，常人難以自行領(lǐng)悟，一味強練，不免止于“功力全失”的階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鐫刻，繼續(xù)往下練，也無法練回功力，遑論大成。”

    耿照只覺不可思議。

    韓破凡是拱手讓國、揚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懷朗朗，莫說讬付族弟的畢生武學(xué)心血不會有假，在經(jīng)訣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帥的作風，事實上也全無必要。

    只能說研武如治學(xué)，鉆研到深處，博學(xué)鴻儒目中所見、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單就“看不懂”一節(jié)論，他與獨孤弋雖屬兩個極端，結(jié)果倒是不約而同，難怪姥姥如此無奈。

    明明握有太祖與虎帥的絕學(xué)卻等于沒有，這運氣是何等駭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羅香的遭遇，卻又覺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靈機一動，不禁跳了起來?！澳墙鸺變?nèi)的經(jīng)文，姥姥可曾拓得繕本？”

    蚳狩云放下薄冊，抬起頭來，表情難得地嚴肅起來。“我不禁你看，練武之人誰不想一睹虎帥絕學(xué)？可如今之首要，卻是獨孤弋遺筆，不能勘破“殘拳”之秘，你連命都保不住，便看了，又有什么用？”

    耿照強抑興奮，耐著性子解釋?！皻埲挠鄤旁谖疑碜永锞鄱簧?，把一切內(nèi)外功力吞吃殆盡。我是想：若以心訣，能不能自我體內(nèi)，將殘拳的勁力逐步化消，終歸于無？”

    蚳狩云猛然會意，幾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復(fù)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風清的模樣，慵懶翻著胡床上的薄冊?！翱v有繕本，知其練不得后，我已將之毀去，以免落入哪個貪心丫頭手里，平白害了教門中人。世間僅存的玄囂八陣字心訣，就只有艷兒那副金甲?！?/br>
    “我知道埋在哪兒?！惫⒄债敊C立斷。“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見地露出疾厲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覺，天羅香實質(zhì)的主人于此終于顯現(xiàn)出強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霽，和聲道：“以你現(xiàn)下的身子，我谷中隨便哪個魯莽丫頭，一劍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對頭呢？他們可是好相與的？”

    耿照語塞。

    她見穩(wěn)住了少年，神情益發(fā)和悅，怡然續(xù)道：“你是怎么受的傷、又是何人所傷，我從沒問過你，那是因為姥姥覺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該說時自然便會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混跡江湖，本該牢記這個道理。”

    耿照聽得慚愧起來，急忙辯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過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會說話，總之姥姥莫生我的氣，我真沒有見疑的意思?！?/br>
    蚳狩云微微一笑，頷首道：“聽你這么說，姥姥很歡喜。此際谷中多事，艷兒又不在身邊，平日親近的也只剩下薰兒啦，偏生她又不得擅離禁道，保護你出谷取甲。幼玉丫頭的劍法是不錯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內(nèi)力結(jié)丹，否則亦不失為是選擇。”

    雪艷青蘇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卻是拿賊拿贓，活逮的現(xiàn)行，想賴都賴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兇手只得縮頸垂首，乖乖落坐，底氣一泄千里，淡淡泛著憂傷。

    蚳狩云也沒想太過擠兌他，這種手段須適可而止，才能發(fā)揮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畫圖拿不拿手？若能簡單繪下藏甲處的路觀圖，姥姥再著人出谷去取。以你現(xiàn)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憂，姥姥不許?！?/br>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稱能畫，然而藉奪舍大法“入虛靜”之能，卻有一樣別人沒有的好處，但凡耿照所見所聞、藏于意識底層者，皆可以此法復(fù)取之；進入冥想狀態(tài)之后，那些畫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歸納好的圖，只消打開正確的屜柜便可見得。

    繪制路觀指引，靠的是對方位里程的概念，這方面“眼見為憑”的印象幫助不大，只是當時夜黑風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涼，也沒什么明顯的地標，耿照粗略地畫下簡圖，拈著炭枝猶豫了一會兒，閉目垂首，意識沉入虛空。

    他記得埋甲處附近有個小水潭。水風吹過扶疏的林葉，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輕輕搖晃著，還有潭面上被吹皺了的半輪月……

    盡管意識深層里的畫面無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紙上的涂鴉只能說“慘不忍睹”，勉強看得出水潭林樹、斜月倒影的樣子，只是線條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貓之手，所幸標示埋甲處的那枚石頭描繪得甚仔細，算是不過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br>
    姥姥昂頸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態(tài)仍舊是優(yōu)雅從容。

    耿照只能一逕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這行。”

    蚳狩云揚揚手里的薄冊，悠然道：“那束紙片你研讀了幾日，看來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啦。不如換個法子，從“你是怎么使出殘拳的”這點下手，理出頭緒來，再與獨孤弋的瘋話參照，興許是條路。”

    耿照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的冊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么天羅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幾眼，見字體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紅霞的手筆，腦子一熱，一張黝黑的娃娃臉紅如熟柿，要搶要遮已遲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搶個什么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