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等著，是福是禍，委實難料。

    那“玉尸”紫靈眼看似不通世務(wù)，心思單純得很，“虎尸”白額煞則是崇尚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兒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說是風(fēng)行草偃，說服起來毫無困難。豈料白額煞聽完，咧開大嘴一笑，冷冷說道：

    “對付狐異門，偏不能與此人合作?！奔ou賁起的毛茸茸雙臂環(huán)胸，一邊以骨甲輕刮下頷，發(fā)出磨砂般的“喀茲”怪響，射向胡彥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發(fā)寒。

    符赤錦微微一怔，笑道：“二師父，是胡大爺從狐異門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師父呀！怎地偏不能與他合作？”聲音嬌膩，直與小女孩兒撒嬌無異。

    白額煞重哼一聲，冷道：“這事你不懂，毋須多問！哼，方才說是鶴著衣的徒弟，我就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這下可對上啦。鶴著衣這幾年閉關(guān)不出，甚少見人，與他過往的為人頗有捍格處。難道是他錯養(yǎng)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將性命搭了進(jìn)去么？”

    符赤錦聽出口氣不對，低而混濁的咕噥聲，正是暴起傷人的前兆，卻不知何以至此，閃身攔在二人之間，顫道：“二師父，胡大爺是耿郎的義兄弟，多次舍身相救，決計不是什么壞人。這其中必有誤會，二師父先莫動氣，讓寶寶錦兒問問他可好？”說到后來近乎央求，隱帶一絲哭音。

    胡彥之看不見她的神情，光聽聲音亦覺動容，聽白額煞“哼”的一聲，目光越過她渾圓的香肩，仍是混雜了猜忌不忿，正欲揮開愛徒，蓑衣一角卻被另一只白皙玉手拿住，身后傳來紫靈眼恬脆的嗓音：

    “長老，他畢竟救了我。且聽聽他怎么說，寶寶錦兒不騙咱們的?！?/br>
    胡彥之一凜，忽明白符赤錦是演給哪個看、白額煞又最聽誰人的話語，果然虎形大漢編笠一垂，不再進(jìn)逼，側(cè)首森然道：

    “你們要是見過“鳴火玉狐”胤丹書夫婦，便知這小子和胤野、胤丹書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極了胤丹書，而說話那股子挑釁的神氣，與“傾天狐”胤野宛若一?？叹?！我不知胤氏一門是否尚有血脈遺世，倘若有，被鶴著衣收養(yǎng)也非是難以想像之事?！?/br>
    符赤錦對胡彥之與狐異門的牽連早有疑心，“胡”字與“狐”其音相同，或有喻含，不想胡彥之竟是狐異門主胤丹書的后人。二師父非是信口開河的性子，其形如獸，辨人的法子也與野獸相仿，不惟外貌，連聲音、氣味，行走坐臥的微妙表征等，亦在他觀察覺知的范疇之內(nèi)；白額煞說是，可比一百個普通人的指稱有說服力多了。

    同樣駭異莫名的，還有胡彥之自己。

    他并不覺自己的身世堪稱“污點”，但肯定是一樁必須被嚴(yán)密保守的大秘密，一旦曝光，不僅麻煩接踵而來，勢必還要連累牛鼻子師父——不說別的，刀脈的鹿老兒恐怕要歡喜得睡不著覺了，還不藉機將天門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摜下洞府丹墀來？

    向符赤錦提議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過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門縱使生疑，總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機，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來歷；就算有哪個白眼狼好窺陰私，真要追究他的狐異門情報從何而來，胡彥之也準(zhǔn)備了一套說詞，一股腦兒推給牛鼻子師父。

    以鶴著衣和胤丹書相交至深，能針對狐異門的習(xí)性放出眼線，命令弟子預(yù)作準(zhǔn)備，防患于未然，似也不無道理。待鬼先生陰謀被破，江湖免于一場腥風(fēng)血雨的浩劫，誰還理會這其中的枝枝節(jié)節(jié)？

    只是他萬沒想到泄漏機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長相。

    他從不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無論是風(fēng)伯或師父，鮮少向他提及父親的形容；他和鬼先生見面時，望著那張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臉蛋，和鏡中的自己找不著多少相似處——當(dāng)然，以“捕圣”仇不壞的骨相術(shù)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總禁不住想：

    “他應(yīng)該……比較像母親罷？那我呢？我這張臉……是不是爹爹的模樣？”可惜明鏡無言。

    連兄長鬼先生也有意無意地避談父親。胡彥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雛兒，人情世故多有歷練，隱隱覺得狐異門的覆滅，與父親決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接的關(guān)系，對狐異門人來說，“胤丹書”三字既光榮亦神傷，難以相對，也許他的母親亦然。

    （或許……這是母親始終不想見我的原因罷？）胡彥之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咳嗽連連，不見歇止，鼻端、嘴角呼嚕嚕地冒著鮮血沫子。符赤錦為之愕然，連紫靈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靜靜望著狂態(tài)畢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中的軟弱悲傷。

    “……多謝前輩，”斷斷續(xù)續(xù)、夾帶氣聲的豪笑持續(xù)了好一陣子，胡彥之倚柱咻喘，勉力朝白額煞一拱手：

    “為我解了多年來的一個心結(jié)。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經(jīng)前輩點醒，從此我日日見得清水銅鏡，即如父親來到眼前，想看之時便有得看，再毋須百轉(zhuǎn)千回，引為至憾?！?/br>
    符赤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紫靈眼低道：“你想哭便哭，這般逼著自己笑，徒然傷身而已?！?/br>
    胡彥之本已收聲，聽她一說虎目眥圓，仰天咧嘴：“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嘔”的一聲噴出血箭，連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一歪，整個人向后仰落！

    白額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搶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彥之眼冒金星，頓覺天旋地轉(zhuǎn)，不知身在何處，但覺腰背有托，血性涌起，雙臂亂揮，咬牙笑道：“不……不用……不必來！我……我自己能坐！走……走開！”掙扎著坐回原處，唇面淡如金紙，說話時卻是對著空處，顯然目力尚未全復(fù)。

    “我……我?guī)煾冈谡纟]山，人……人好得很，我……我決計不會害他。誰要害我?guī)煾?，我絕不輕饒！”

    他咬牙切齒，慘白的面目罕見地猙獰起來，更添幾分驚心?！罢佬暗溃贿^一念；興衰榮辱，亦是白云蒼狗，從上山以來，我?guī)煾副闶沁@般教導(dǎo)我，胡某雖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為惡，狐異門與我并無關(guān)連。我念著我那老實巴交的耿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婦兒岳家這廂，才興起與貴門合作、阻止狐異門混一七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罷，疑來疑去，不覺累甚？滾滾濁世，已然如許驚心，就當(dāng)幫自己一個忙，省省心罷。”

    他揮開扶持，顫巍巍地拄起，拖著破破爛爛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解開包袱巾將藏鋒扔給了符赤錦，一瞥鞘上鑲的銅件不是扭變形曲便是掉落遺失，烏檀鞘身龜裂迸碎，慘不忍睹；雖未倒出鞘內(nèi)之刃，也不是能夠任意攜行的樣態(tài)，須覓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對完整，藏鋒的損傷又比昆吾厲害些，暗忖：

    “刺傷豺狗……不，刺傷戚鳳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雖損裂刃卻未露，又是如何自行彈出，以致破了他的護(hù)體陰功？”雖疑云重重，卻不急于此刻廓清，遙對符赤錦抱拳道：

    “耿夫人，看來咱倆的合作就到這兒啦。此番攜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機會，只消執(zhí)行到“天”字號計畫便能成功，用不著一連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黃不黃的，累煞人也。行啦別送，我自個兒找門。”

    符赤錦正要開口，一旁白額煞忽道：“你向咱們認(rèn)了樁驚天秘密，足令觀海天門易主、青帝觀失勢，掉頭便走，似也大方了些。還是散播這等謠言，原本就是你的目的？”

    胡彥之哈哈大笑。

    “你愛向誰說向誰說去，本大爺懶管！牛鼻子師父有你這種朋友或敵人，那是他的命，誰教他自個兒不挑？這位毛茸茸的前輩，咱們話不投機，還是少講幾句為好，我總覺得耳里膩得出油。后會無期，諸位珍重?！毙攀忠还埃阋x去。

    符赤錦驚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師父心高氣傲，雖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卻最恨無禮狂悖之徒，這胡彥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條命，誰知說翻臉便翻臉，若惹惱了二師父，動起手來，花園里那一地凄厲的人片肚腸，豈非正是他的榜樣？

    果然白額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掛川寺仿佛動了一動，沿屋帶墻地掀落一摞瓦片來。

    胡彥之傷疲交煎，哪里禁受得??？“嘔”的一聲烏血溢出嘴角，被震得雙腿一軟，似要仆倒，卻僅以單膝著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轉(zhuǎn)過一張桀驁不馴的蒼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著一抹冷笑；雖未出一聲，nongnong的釁蔑譏誚已塞滿長廊，直欲透出雨簾。

    符赤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師父當(dāng)真出手，拼著以身受他一擊，也要保住耿郎的結(jié)義兄弟。卻見白額煞咆聲未落，咧開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攏，繼而吐出一串濃濁的呼嚕怪響，居然笑了起來。

    “就看你這神情，肯定是胤丹書的兒子，鶴著衣的徒弟。只有這兩個家伙，才能生養(yǎng)出如此頑強愚笨、一點兒都不識時務(wù)的蠢小子?！卑最~煞剔著骨甲，懶洋洋地笑道：“如你適才所言，滾滾濁世，如許驚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門中之人，我寧可選擇胤丹書與鶴著衣?！?/br>
    老胡錯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臉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樣吃驚的還有符赤錦。她還未全然會意，本能向小師父投以詢問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她正瞧著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爺，不由“咦”了一聲。紫靈眼回過神，逕將雪白的臉龐轉(zhuǎn)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沒發(fā)生。

    “你……前輩這話，是……什么意思？”一向機靈的胡大爺兀自云山霧罩，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們這便來合作！”白額煞咧嘴一笑，伸出強壯修長的臂膀往他肩頸一撈，明明是勾肩搭背的親熱舉動，襯與胡大爺半死不活的模樣，倒像大貓攫住無毛雞，轉(zhuǎn)頭便要大快朵頤一般。

    “記著，一會見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樣說一遍給他聽。他這人說是難打發(fā)，卻也容易得緊，總之莫說一句假話便是，騙不了他的?！?/br>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調(diào)復(fù)生息，轉(zhuǎn)眼又過幾日。

    姥姥的飲食雖然清淡，供應(yīng)卻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結(jié)實、個頭肥碩，耿照過往在流影城執(zhí)敬司伺候過橫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鮮陳優(yōu)劣，一嘗便知是精挑細(xì)選的新采菜蔬；不僅如此，餐桌上亦罕見醢脯漬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盤飧置辦，委實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樣。

    此間說是“秘窟”，實際規(guī)模卻寬敞得驚人，整個空間由前后兩進(jìn)所構(gòu)成，居中鑿出條斜斜的兩折廊道連接，俯瞰便如拉長的“呂”字，兩處均是方方正正的格局：

    前頭的空間供起居之用，是個近十丈見方的挑高廣間，四壁各有八間石室，一列四間、上下錯疊，上層的門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須假懸空的廊道進(jìn)出，呈“回”字形布局；后進(jìn)則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鍋造飯的灶房與清洗滌潔的浴房均在此處，不但有經(jīng)精密計算的煙道及通風(fēng)口，還引來冷熱泉水備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黃纓的服侍之下到過浴房，對精巧的引水排水設(shè)計嘖嘖稱奇，就連窮奢極欲的流影城不覺云上樓，與此間古意蒼蒼的石造設(shè)施一比，都顯寒酸落后，若教獨孤天威見著，怕要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這感覺耿照似曾相識。遠(yuǎn)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體驗過這種今古倒錯的異樣感：明明是年代久遠(yuǎn)之物，卻有著連世之大匠亦望塵莫及的驚人技術(shù)，更遑論其中的奇思妙想，遠(yuǎn)遠(yuǎn)超過現(xiàn)今所知，就算繪成了圖紙、苦口婆心地解釋，也未必能為時人所接受。

    建造這座秘窟的，也是龍皇玄鱗么？還是在世上仍有真龍、天外曾來佛使的久遠(yuǎn)年代，人人都有這鬼斧神工般的技藝？

    “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們所供應(yīng)。”蚳狩云見他滿面狐疑，淡淡一笑，指著后進(jìn)解釋。

    “她們？”耿照益發(fā)迷惑，端著碗筷的雙手就這么停在半空，一時竟忘了吃。

    姥姥為他添了一匙鮮蘑菜心，調(diào)羹輕敲碗緣兩下，見他如夢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模樣，不由微抿，搖頭道：

    “慢著吃，別噎著了?！八齻儭敝傅氖前咽亟赖哪侨喝?，她們沒有名字，一輩子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誰也不知道她們怎么過日子、活著又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婦”，仿佛早已不當(dāng)是人。

    “關(guān)于她們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種種恐怖事跡，從我還是女娃兒時便聽姊姊嬤嬤們說過，到現(xiàn)在谷里的丫頭們還在說；繪聲繪影幾十年，總是那一套，對那群人終究是一無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時候。”

    耿照聽黃纓說過“領(lǐng)路使”。在關(guān)于冷鑪谷的諸多奇聞中，這群黑寡婦永遠(yuǎn)是最神秘詭異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轉(zhuǎn)述者，都不會錯過如此聳動的題材。

    況且，禁道與領(lǐng)路使不單單是故事而已，與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關(guān)。無論尊卑長幼、武功高低，若無門主或姥姥手諭，擅入禁道者，下場便只是化為一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宮以來，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為“領(lǐng)路使”云云，不過是天羅香某個秘密堂口的代稱，一如赤煉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縱鷹”，于外人固是詭秘重重，終歸還是上位者的爪牙，面紗不過是掩護(hù)，用來引開旁人的注意力，好讓頂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雨翻云。

    如今看來，竟連姥姥也對她們不甚了了。如此，天羅香的進(jìn)出命脈，豈非掌握在那幫“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