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是?！蔽覍⒖谥械氖澄镅氏?，這給了我一點(diǎn)思考時間，于是我找到合適的說辭，含糊其辭道，“不過并不是悲傷的眼淚，反而是喜悅的淚水，惠不用在意。”

    ……剛剛，他聽到了嗎？如果讓惠誤會是悠仁把我惹哭的就不好了。他們倆這段時間以來，關(guān)系還挺不錯的。希望我的解釋有用。

    不過出乎我的意料，伏黑惠的重點(diǎn)并不在這上面。

    “你是從什么時候起，”伏黑惠徹底將筷子放下來，手指敲了下桌面，抬起眼睛看我，“不再對我說你的心事了？”

    他在看著我。

    我屏住呼吸，那雙幽藍(lán)色的眼睛，宛如澄澈的冰面，涌流著冷凝的氣息。有一些破碎的，宛如星屑般的期翼和隱痛。

    我遲疑起來。

    惠好像……情緒很低落？

    從很久以前起，我就被這雙眼睛專注地看著，不知不覺對伏黑惠說一些自己身邊發(fā)生的瑣事。

    我負(fù)責(zé)傾訴情緒，他負(fù)責(zé)聽。風(fēng)在兩個人之間的空隙吹過，吹向遠(yuǎn)方?？雌饋砭拖駜蓚€毫無關(guān)聯(lián)，沒有交集的行為。

    所以是從何時開始，我不再告訴他自己的事了。甚至選擇部分隱瞞呢？

    雖說單方面傾訴沒有回應(yīng)是很讓人氣餒，但一來我知道自己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確沒什么好回應(yīng)的，什么出門前沒有帶傘被同學(xué)借了很開心，中午的配餐有胡蘿卜但也努力吃掉了，這種小女生才會計較的瑣事，伏黑惠能夠忍耐我每天都講，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二來……其實我不是那么計較惠有沒有在聽的。

    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因為惠那時候，看起來……很寂寞。

    一個人發(fā)著高燒，在草叢里躺到放學(xué)后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喊著名字找過來。雖然被喊著“伏黑哥”簇?fù)碇?，但他其實是不是……并沒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呢？

    在那個久遠(yuǎn)的，被黃昏夕照的光線所籠罩的傍晚。窗臺上的盆栽都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我趴在保健室床前，眨巴眼睛地看著伏黑惠。他的睫毛纖長濃密，嘴唇干燥起皮，眉心在無意識狀態(tài)也是微蹙的。

    臉頰因為高燒泛紅，皺眉囈語著什么。我起身為他換了一副退燒貼。手要拿開的時候卻被他猛地抓住了。

    我猝不及防倒下去，吃痛地小聲叫了一下。

    發(fā)育中的男子國中生身量高挑挺拔，他手掌大過我許多，力氣也很大?？圩∥也坏脛訌?。我只能被迫趴在他的身上，手被拉著，對上那雙警惕睜開的藍(lán)瞳。

    那里盈潤著濕潤的水汽。像只剛睡醒的黑貓，睜著藍(lán)眼睛，迷茫地看著吵醒他的人。

    “你……是誰？”

    他身上有高熱的溫度，和草葉被揉碎之后青澀的汁水香氣。

    這個被我的朋友說是“被雨淋濕的黑色小貓咪”的家伙，這個被混混們尊稱為“伏黑哥”的家伙，這個會被津美紀(jì)jiejie砸一頭草莓牛奶，頭發(fā)滴著牛奶冷著臉被揪著耳朵帶走的人。

    在這個瞬間，在我的眼里，他只是一個叫伏黑惠的普通男生而已。有漂亮的藍(lán)眼睛，一個人發(fā)著高燒，暈倒了也沒有管的，會感到寂寞，也會被生病打倒的普通人。

    在路邊的紙箱后面，遠(yuǎn)遠(yuǎn)聽到生人腳步，會自己躲開的黑貓。

    明明都受傷了。明明也沒有大貓咪照顧保護(hù)他了。在逞強(qiáng)給誰看呢？

    “你醒啦。伏黑同學(xué)，是我救了你哦！”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彎起眼睛笑起來。

    ——我想做他的朋友。

    黃昏的光，保健室消毒水的味道，藍(lán)色的眼睛，草葉汁液的香氣。

    這個想法，前所未有地扎根于心中。

    我回握住他的手，用力的。

    在他幽藍(lán)色的眼睛里，看到逐漸清晰起來的，我的影像。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再對他說那些無人在意的，青春期少女凌亂瑣碎的心事？平常普通的日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開心的事，一點(diǎn)點(diǎn)生氣的事。只要他沒有說你很煩，我就可以在這雙藍(lán)眼睛的注視下，說上一整天。

    只是被聆聽著，就很開心。這給了一種錯覺，一種這樣做就可以拉近關(guān)系，成為孤獨(dú)黑貓的朋友的錯覺。

    在聽到生人腳步躲開之前，他會分辨一下，那腳步聲，是否來自于我。

    這一點(diǎn)點(diǎn)特別對待，讓我歡欣雀躍。

    雖然口中說“沒有的，我現(xiàn)在還是很愿意告訴惠，我自己的心事。也希望惠可以和我分享你的心情”，但我其實清楚明白地記得，是哪一天，哪一刻，哪個瞬間。

    我忽然就……覺得這樣的相處方式，好辛苦。

    惠他應(yīng)該也明白，我在對他說謊。

    不僅不再與他分享自己的情緒，甚至連真實的想法也掩蓋起來。

    意識到這一點(diǎn)，他不知道為什么，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是真的太遲了嗎？

    第二天的任務(wù)，是讓我們制作手工陶器。

    幾乎在抽出卡片看清示意圖的下一秒，我就疑惑地看向惠。

    那是一只黑色的，有藍(lán)眼睛的貓咪。

    是很久之前，我自己親手做了將近一個月的款式。

    “是。”他說，“昨天我聯(lián)系了節(jié)目組，臨時更改了今天的任務(wù)?！?/br>
    “……啊?！?/br>
    他這么說以后，我就完全明白了。伏黑惠的確是知道那件事。也明白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再訴說自己真實的心事。

    從無話不談的朋友（單方面）變成兩個人都不說真心話這個樣子，我感覺很難過。

    “但是悠仁……”我猶豫著說。

    “我可以學(xué)的哦！”虎杖悠仁高高舉起手。笑起來眼下的紋身也彎起來。

    “不懂的可以來問我？”我說，“姑且我算是這里面唯一一個會做的人。雖然也就是好多年前自己學(xué)了很短的一段時間……”越說越?jīng)]底氣。

    “好厲害，你還會這個？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虎杖悠仁非常捧場地說。琥珀色的眼睛都因為喜悅而閃閃發(fā)光。

    誰制作的和提供的模型圖片最像。誰就可以獲得一次“甜甜蜜蜜LOVELOVE親密接觸”抽簽機(jī)會。

    是說這個抽簽的名字好長好rou麻。

    盡管聽到名字起就不怎么期待了，但……我看了一眼伏黑惠。

    希望這一次，能把完好的陶器黑貓親手送給他。

    我拆開黏土。

    無論是手感和細(xì)膩程度，都不是當(dāng)年社團(tuán)課的黏土可以相比的。質(zhì)感非常高級，塑形也很方便容易。稍微花了點(diǎn)時間找手感，我對照圖片開始捏起來。

    最初捏得歪歪扭扭，后面就好起來。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總算有點(diǎn)像樣。松了口氣，暫時把半成品放下之后我去看他們倆的?；⒄扔迫誓蟮呐c其說是像黑貓，不如說是像……兔子？有點(diǎn)像我的樣子……？

    而惠那個勉強(qiáng)有點(diǎn)貓的樣子，大概是接觸陶藝的時間太短，不能徹底模仿。和圖片上有點(diǎn)孤僻不愛理人的表情不一樣，他捏的黑貓表情懶洋洋的，顯得非常嬌憨可愛。我后知后覺想起來，惠雖然整天掛著一張冷臉，但意外很受小動物歡迎，他本人也養(yǎng)了兩只玉犬。

    咦……我抬頭看了看他抿著唇認(rèn)真蹙眉的樣子，心里咕嘟咕嘟冒泡，癢癢的，惠這點(diǎn)還真可愛啊。

    等到規(guī)定的時間。把成品交給負(fù)責(zé)的人員拿去燒制，大概晚上的時間就可以送過來了。

    在等待的時間，我泡了熱巧克力，請大家一起喝。

    黃油牛奶和絲滑的巧克力融合在一起，所帶來的高熱量的快樂。為了身材管理，我只給自己倒了很小的一杯。

    珍惜地感受口腔內(nèi)的甜苦香氣時，伏黑惠忽然在我身邊的沙發(fā)坐下了。那里凹陷下去，能夠感受到側(cè)面坐了人，靠近過來的熱度。

    “我有話想對你說?！?/br>
    “怎、怎么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伏黑惠的表情很嚴(yán)肅。

    他眼神飄了一陣，像是不知道從何講起，他并不是能言善辯的那種類型，也不善于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

    “關(guān)于那件事，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彼院喴赓W地說。聲音倒是很誠懇。

    聯(lián)系到昨天他的反常，以及今天臨時調(diào)換的任務(wù)，我一下就明白是哪件事。

    那只破碎的陶器黑貓，隔著光陰，出現(xiàn)在我眼前。藍(lán)色的眼睛，靜悄悄看著我。

    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我還是記得。

    說著被惠“放在家里好好保管”的那個，我做了很多失敗品才終于成功的禮物。

    碎成很多片，臟兮兮的，扔在了垃圾桶旁邊。因為是我親手制作的，畫了草稿，對照著做了不知道多少個失敗品，每天放學(xué)都去借用朋友的材料和場地制作，幾乎爛熟于心的模樣。所以一瞬間就認(rèn)出來了。

    它怎么會在這里呢？

    不是放在家里的柜子里了嗎？不是收好保管起來了嗎？哪怕藏在角落里落灰也沒關(guān)系，為什么要打碎扔掉呢？

    扔掉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打碎它。我真的做得很用心很努力，挑選了最好看的那一個送過去的。

    是不喜歡嗎？

    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可以做其他的東西送惠啊。

    不……我忽然明白過來，不喜歡的到底是禮物，還是——我呢？

    不拒絕我每天黏過去，會在意我的事，為我出頭，到底是特殊對待，還是正義感作祟和勉強(qiáng)維持對女性的禮貌呢？

    只是這樣去想，我就渾身冰涼，覺得自己好像供人取樂的小丑一樣。

    一旁的友人看我忽然跑去垃圾桶旁邊，蹲在臟兮兮的垃圾堆旁一動也不動。擔(dān)心地跟過來，仔細(xì)觀察了一下，發(fā)出疑惑的聲音。

    “咦？這不是你做的嗎？”她說，“整個月都在忙這個東西，成品還是我?guī)兔μ暨x出來的呢。是被你要送的那個家伙丟在這里了嗎？”

    我看到碎片中落下一顆顆水珠，化開陶器上的灰塵，顯得更加臟兮兮的了。我連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站起來輕松地說。

    “惠、惠也不是故意的啦，哈哈，應(yīng)該是不小心弄壞了所以丟掉了吧，”我說，“等下我問問津美紀(jì)jiejie怎么回事。”

    我想做惠的朋友的。我是真的很想，很努力去做了。可是好難啊，沒人告訴我，和一個人交朋友會這樣困難。直到努力了那么久，我才明白過來，這么久以來，我一頭熱想和伏黑惠做朋友，卻從沒有問一問他的想法。厚臉皮又不知輕重。

    伏黑惠或許根本不需要朋友。

    ……伏黑惠真的有把我當(dāng)做朋友嗎？

    ——經(jīng)常會自問這個問題，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我早就心知肚明答案卻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吧。

    他沒有把我當(dāng)做過朋友?；蛟S比那些他懶得回頭看一眼的喊著他“伏黑哥”的家伙重要一點(diǎn)，或許是因為我和他在意的津美紀(jì)jiejie關(guān)系要好?；蛟S只是我黏在他身邊的時間最久。我到底是有那么一些特殊的，只是那一些若有似無的“特殊”，在明白他真正的想法后，再也沒法說服我去欺騙自己。

    即使后來從津美紀(jì)jiejie那里得知到，是轉(zhuǎn)送給了其他人，惠并不知道這件事。津美紀(jì)jiejie也含著歉意對我道歉，我卻再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腦子里樂天派地什么也不想了。

    和我以為的，我們是在做好朋友不同，只是我單方面在給伏黑惠添麻煩，而他在忍受我而已。

    往常脫口而出的話語變得凝滯干澀，黏在喉嚨里難以吐出。我學(xué)會了用些輕飄飄的，無傷大雅的閑話填補(bǔ)這些讓人尷尬的沉默。

    但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件事，讓我改變。像以前那樣繼續(xù)纏著他說東說西。

    或許他也松了一口氣吧。我終于不像以前那樣，說些他沒法回應(yīng)又過于私密的，和朋友分享的情緒和瑣事。

    我沒有想到伏黑惠并不是這樣想的。因為他看著我，忽然說。

    “讓我們回到以前吧……可以嗎？”他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頭，看到他比國中那年更加寬厚有力的手掌，覆蓋住我的。手心的溫度略燙，仿佛要把話語連同溫度，一齊傳達(dá)到內(nèi)心。

    “我想知道……想了解你所有的事情，你的心情，再多告訴我一些，和我分享。就像、像以前一樣?！彼f，“我已經(jīng)明白了。無論是那個男人的話，虎杖的行為，還是這段時間你的轉(zhuǎn)變。我都想了很多，這一次，我會好好回應(yīng)你的。我保證?！?/br>
    他說得很認(rèn)真，幽藍(lán)色的眼睛注視著我。

    惠也在改變嗎？

    往常他不會說出這種略顯直白的話的。

    “可是，惠，”我為難地看著他，猶豫了很久才吐出剩下的話，“這都是過去的事了?！?/br>
    沉溺于過往。

    耿耿于懷。

    錯過的事情，是沒辦法挽回的。

    就像打翻的牛奶，就像被墨水弄臟的筆記本。

    就像不會再回來的童年，就像空掉的波子汽水瓶，就像停下來不再旋轉(zhuǎn)的陀螺。

    就像，無論這一只陶器黑貓做得再像再完美，它也不會是當(dāng)年那一只了。

    小時候總以為自己就是世界中心，地球圍著自己轉(zhuǎn)。想要的都要得到，想做的事情撞到南墻了也不會回頭。直到長大了才知道。

    缺憾與不完美，才是人生。

    太遲了。

    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會再為送出去的禮物沒有被好好對待而那樣傷心難過。

    伏黑惠的臉色變得很蒼白。那點(diǎn)隱約的不安化為了現(xiàn)實。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以前的態(tài)度……”

    “我從沒有生過你的氣，惠。我甚至還是被惠特殊對待的那一類不是嗎？你還幫我出頭，和高年級的前輩打架，我一直很感激惠為我做的事?！蔽掖驍嗨爸皇?，就只是……”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好嗎？

    “都這么久過去了，我現(xiàn)在也不是那種會拿亂七八糟的雜事打擾別人，給人添麻煩的人。總拿年紀(jì)小的時候干過的蠢事來說，我也會不好意思的啦?！蔽覔狭藫夏橆a，說，“那些畢竟都是些挺私人的情緒，我們都長這么大了，說出來怪難為情的?！?/br>
    伏黑惠好半天沒說話，有些失魂落魄。半晌失了魂似的喃喃道。

    “所以我曾經(jīng)擁有過……那些明明是我的?！?/br>
    “你在說什么，惠？”我皺起眉，有些不安，“你今天怪怪的?！?/br>
    他看著我，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干巴巴的、僵硬的笑。

    “我不對勁？我只是……那你能夠?qū)⒄日故咀约旱拇嗳酰瑢λ奁?，對他露出那樣的笑容，甚至接受他的安慰。我就不可以嗎？！?/br>
    他聲音越來越高亢，但下面說的那句話卻低下去，沉痛而微不可聞，仿佛蘊(yùn)藏著無限痛苦與懊悔。

    “明明，那些全部都是我的……是我的?！?/br>
    我有些不安。

    “惠……？”

    我蹙眉吸氣說：“你弄痛我了?！?/br>
    他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diǎn)……可怕？握著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完全沒法抽出來。緊緊凝視著我，幽藍(lán)色的眼睛里掀起暗色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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