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小舟行到荷花田的邊緣處, 李玄寂停了下來, 指了指那邊：“看, 河燈?！?/br>
    是的，到了近處才發(fā)現(xiàn)，水面上如繁星一般的亮光原來是河燈。

    無數(shù)河燈從水南面飄了過來，做成精致小巧的重瓣蓮花狀, 中間點(diǎn)著白燭，湖水澄澈，映著天上一輪月，水中千盞河燈如星光，仿佛在水底下倒懸著另外一層天幕。

    謝云嫣扭過頭，望著李玄寂，星光落入她的眼中，亮晶晶的：“玄寂叔叔，您是特意帶我來看河燈的嗎？”

    李玄寂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水面，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平淡的：“你若不喜，我們就回去?！?/br>
    “喜歡、喜歡、很喜歡！”謝云嫣咬著嘴唇，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

    他見她不高興，才這樣來安撫她，她怎么會不喜歡呢？

    她本來是個(gè)嬌氣敏感的女孩兒，但自從父親過世后，就再也沒有人會哄著她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去揣摩別人的眼色、討好別人的歡心，卻未曾想過，還會有人這樣在意她的小心思。

    若在平日，她必然要來一波拿手的溜須拍馬，而此刻，她卻覺得有些說不出口，大約是酒醉了還沒完全清醒，臉上又開始燒了起來，她扭捏地把頭轉(zhuǎn)開了，心里暗罵自己，今天實(shí)在是沒出息。

    一盞河燈順著水流飄過，撞到船頭，停了下來。

    謝云嫣探手，把河燈從水中拾出，好似掬起星光。

    河燈是用絲絹扎成的，做成了十八瓣蓮花的形狀，層層疊疊，那絲絹輕薄滑膩，一點(diǎn)水珠子從花瓣邊緣滾了下去。蓮心點(diǎn)著一支白蠟，燒了半截，燈芯無人剪，燭火搖曳不定。

    “這么晚了，誰還在宮里放河燈呢，這么多，好大的手筆，真是氣派。”謝云嫣把玩著河燈。

    “是朱太皇?！?/br>
    “啊……”

    謝云嫣吃了一驚，這個(gè)確實(shí)想不到，她本以為是宮中年輕的嬪妃或者公主們才有這個(gè)雅興。

    李玄寂一拂衣襟，盤腿坐了下來，他和謝云嫣一個(gè)坐在船頭、一個(gè)坐在船尾，好像刻意隔了一些距離。

    “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這河燈是太皇娘娘為她所放。”

    提及朱太皇，謝云嫣就想到她老人家所賜下的那壺玉液酒，以及“輕浮放蕩，品性不端”的評述，又郁悶起來，不再吭聲了。

    李玄寂卻用溫和的聲音繼續(xù)道：“惠文皇后本是英國公和明城大長公主的幼女，英國公是一代名將，義勇無雙，為了抵御胡寇，滿門殉國，只有尚在襁褓中的惠文皇后被老仆救出，當(dāng)時(shí)的朱皇后得聞此事，大為憐憫，為嘉勉忠烈，遂將阮家的女兒抱入宮中，養(yǎng)在膝下，視若親生?！?/br>
    他頓了一下，慢慢地道：“惠文皇后故后，太皇思念成疾，命匠人制作河燈，在七月十五夜子時(shí)放于太液池，為惠文皇后祈求冥福，年年如此?！?/br>
    阮妃是李玄寂的生母，但他剛一出生，就過繼給了老燕王李敢，對于這個(gè)母親，他從來只能尊稱為“惠文皇后”，他對這個(gè)女人其實(shí)沒有任何記憶，所有印象，都是祖母朱太皇為他描述的。

    他的親生母親，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絕世無雙的才情、更有君王如烈火般炙熱的盛寵，可惜，盛極必衰，她凋零于最美好的年華，死時(shí)不過十八歲。

    阮蘭因，蘭因絮果，或許這個(gè)名字本就不詳，太皇曾經(jīng)提及，還傷心落淚。

    “明城為什么要給孩子起這個(gè)名字呢，最后落了這樣收場?？梢娒鼣?shù)之說是有的，不可輕率，玄寂，你的名字是圓晦給你起的法號，記在佛祖的名下，以‘玄’為輩、以‘寂’為號，你要謹(jǐn)記，靜心守持，不貪不爭，哀家不求你建功立業(yè)，做什么英雄豪杰，只求你平安百歲，別再走在哀家前面。”

    李玄寂思及此處，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如今，太皇是這世上唯一對我真心愛護(hù)之人，大約是關(guān)心則亂，以至處事有失偏頗，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她亦是你的長輩，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成見?！?/br>
    他生性寡言，今日卻說了這許多話，只因朱太皇和謝云嫣，這兩者在他心中大抵都是類同于“家人”的存在，他不愿意見到她們之間生出隔閡。

    謝云嫣安靜地聽完，想了一會兒，認(rèn)認(rèn)真真地答道，“是，我懂得，比如家里的老奶奶聽說自己的乖孫和人吵架，那必然是別人不好，不干乖孫的事，老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本應(yīng)如此，不可苛責(zé)?！?/br>
    她心思率真坦蕩，或嗔或喜，出于自然，李玄寂向來嘉許，此時(shí)見她又微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仿佛是月色入她眼眸，有皎皎盈盈之光，他反而將目光轉(zhuǎn)開了。

    謝云嫣話鋒一轉(zhuǎn)，又煞有其事地道：“但是有一點(diǎn)，玄寂叔叔您說錯了。”

    李玄寂眉毛挑了一下。

    謝云嫣俯身，從小舟側(cè)畔摘下了一枝荷花。荷花逐日光而生，烈日下綻開，月色里攏起，此時(shí)不過是一枝花苞而已。

    她將荷花遞到李玄寂的面前：“這世上，關(guān)心愛護(hù)您的人，不僅是太皇娘娘，還有我呀?！彼穆曇羧缤贫?，柔軟得要讓人沉陷下去，爬不出來，“今天是您的生辰，我身無長物，只能借花獻(xiàn)佛，以此一枝蓮，謹(jǐn)祝您千秋百歲、長福長壽?！?/br>
    是的，所有人都記得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卻無人敢提及，今天，本也是李玄寂的生辰。

    李玄寂眼神晦澀，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半晌，他似乎輕輕地嘆息了一下：“我出生于鬼節(jié)之日、子夜之交，又逢熒惑守心之年，高僧批命，斷我為大兇之人，生而不祥，克父克母、禍及親眷，你本不應(yīng)如此親近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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