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有個習慣, 他不知道的事，或是沒聽明白的問題, 不會立即詢問。而是不動聲色的引著這個話題往下走, 對方說的多了，多半就會聽出話里的意思。

    實在聽不出來的，說明這件事, 他沒接觸過, 那只能問。而且是一問到底，不弄個清楚明白, 不罷休。

    納蘭性德的話, 他一頭霧水。朕是一國之君, 有的是愛民之心。憐香惜玉之心, 那是你這種多愁善感的公子哥才有的, 朕不需要。

    但康熙知道納蘭性德不會無緣無故地這么說他, 肯定是有內(nèi)情。

    他裝著不以為然的樣子笑了一聲，然后端起茶盞，提起茶蓋, 撥了撥浮葉, 淺飲。用肢體語言, 向?qū)Ψ酵嘎?。朕明白你的意? 但朕對你提出的問題不屑一顧。

    納蘭性德是個情感極為細膩的人, 康熙表現(xiàn)出的不屑, 他自然是接收到了。

    他曾以為自己了解眼前這位帝王。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冷血心硬的一國之君, 但拋卻皇帝這個身份，私下里相處來往，也是一個有血有rou的普通人。

    談論到東坡居士, 談論到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币矔粶I下。

    嬪妃生孩子的夜里，雖然未出面，卻也是徹底難眠。孩子折了，看不到他哭，卻能看到他血紅的眼睛。

    有多少個不安不眠的夜里，都是自己陪他走過來的。

    正是因為這些，才會認為對方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只是肩上的責任太重，不得不把的真性情藏起來。

    所以把他當成了朋友，擔著這份傻呵呵的差事陪著他。

    可眼前這樣，又是為何？還以為他不知道外面的事呢。提到憐香惜玉，既是想著給他添堵，同時也是給他個提醒。

    看他現(xiàn)在這個反應，那是知道的。

    貴妃是后宮之主，這么把她擋在外面，暫不說冷的問題，當眾失臉面這一點，就會傷人的心。

    有什么地方做錯了可以私下責罰嘛。

    想想一個多月前的那個冷夜，別人是怎么把你從冰窟窿里拉上岸的。這種說法雖是比喻，事實上也是切身的感受。

    大家都以為四阿哥不行了，沒救了。立在寒風凜冽的御花園，自己這個陪同者，都有了那種，墜入無盡冰淵的感受。又冷又無助。不知道祈求哪路神仙，愿意伸出溫暖的手，來救救孩子，來助自己脫困重返人間。

    只憑這一件事，貴妃即便做了錯事，也該原諒幾回。

    帝王?。〉降走€是帝王。做事絲毫不顧私情。只有一顆博大的愛民之心，沒有對某個人的憐惜之心。

    自己這個所謂的朋友，萬一某天觸碰到了他的逆鱗，他是不是也會全忘了往日把酒言歡的情誼，該殺殺，該罰罰。

    康熙等了半天，不見納蘭性德接著說話，低垂著眼皮，望著面前的青花茶盞，眼神一動不動，情緒越來越低落。

    這不是他的性格。

    自己對他的觀點表現(xiàn)出不屑的時候，他會極力陳述自己的觀點。

    這怎么不吭聲了？說他的詩不好，傷著自尊心了？呵呵，文人就是清高自負，這點小小打擊就承受不著。

    康熙干咳了一聲，輕聲安慰道：“你這首詩挺好，尤其是‘天為誰春’這句特別好，看到某個人的時候，就覺得春天來了，萬物復蘇，五顏六色的花兒次弟開放……”

    看到納蘭性德的臉色，仍未轉好。轉話又道，“你把你寫過的詩詞整理一下，朕讓內(nèi)務府幫你印成冊。翰林院的學士們每人發(fā)一冊，讓他們都學習學習?！?/br>
    “謝謝皇上厚愛?！?/br>
    納蘭性德抬起頭，正要接著往下說。

    黃忠從門外進來，躬著腰，輕聲道：“稟告萬歲爺，淑妃娘娘來了?！?/br>
    “讓她進來?！笨滴跣Φ溃半尥萑舸笕说脑掃€未說完，帶她到隨安堂里暫歇?！?/br>
    乾清宮除去東西兩邊的配殿之外，主殿分前后兩部分。前面九間是正殿、東西暖閣、勤政殿、書房以及休息小憩的隨安堂。

    穿堂后面五間是寢房，每個寢房里置有大床。其中一間專供當晚承幸的嬪妃住，其它房間，都是康熙自己的住處。

    有時候夜里睡不著，換間房就能睡著。

    這些情況，納蘭性德也知道。他就曾經(jīng)在隨安堂里歇息過，里面擺的有書有棋，有席地的茶幾，是個執(zhí)手隨意談笑的好地方。

    難怪皇上如此待貴妃，原來是有心上人了。這是故意給別人使絆子，借以討心上人歡喜呢。

    納蘭性德站起身施禮，“臣告退。”

    “別走啊，話還沒說完?！迸郧脗葥魡柌怀鰜硎窃趺椿厥?。康熙只好直問，“你說朕沒有憐香惜玉之心，是什么意思？”

    “有?！奔{蘭性德笑道，“皇上比誰都更能憐香惜玉，是臣誤會。”

    “話沒說完，不許走?！笨滴跣毖劭粗?，“否則，朕治你的罪?！?/br>
    這就是君臣的區(qū)別，身為臣子，連不想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納蘭性德遲疑了片刻后道：“臣以為皇上不會專情，待后宮娘娘們都一樣?，F(xiàn)在才知道臣錯了，皇上有專情的人。為了心上人歡喜，做些傷別人心的事，也是一種憐香惜玉。臣也這么做過，對別人的一腔癡心，視若無睹。滿眼滿心，只有自己喜歡的那個人?！?/br>
    康熙：“……”朕聽不懂。

    細細的回憶了一遍，納蘭性德今晚說的所有話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漏掉了一句， “誰在寒風里凍了半個時辰？”

    納蘭性德：“……？”緩了一口氣道：“貴妃娘娘。”

    康熙：？？？

    片刻后道：“告退吧?！?/br>
    待納蘭性德出去之后，康熙對殿內(nèi)立的太監(jiān)吩咐：“今晚誰在外面當值，把人叫進來?！?/br>
    殿內(nèi)立著的兩名年輕太監(jiān)，雖然此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聽了這么多話，基本明白了個大概。大約是貴妃娘娘今晚來的時候，被擋在了外面。

    估計有人要受訓斥嘍。

    瞬間十分慶幸自己今晚是在屋內(nèi)當值，沒被連累到。

    后果，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嚴重。

    康熙只問了一句話：“貴妃今晚在外面候了很長時間？”得到答案之后，淡聲道：“做的好。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裢碓谕饷娈斨档模咳バ琳邘靸舴慨敳?，待朕的旨意再回乾清宮?！?/br>
    如果把乾清宮的差事比作天堂，辛者庫凈房那就是十八層地獄。

    劉福腿一軟趴在了地上，“……謝，謝萬歲爺恩典。奴……”

    “把嘴閉上，滾出去，今晚就去辛者庫當值。”話出口的時候，拿起茶碗擲在了他頭上，鮮血頓時額角流了下來。

    屋內(nèi)立著的太監(jiān)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納蘭性德站在寒風里，看到連滾帶爬出來的太監(jiān)，瞬間又樂了。哦豁，皇上還可以嘛，不是那么涼薄。

    很多人都煩這些仗勢欺人的太監(jiān)們，有時候故意為難人，把人擋外面。

    侍衛(wèi)們沒少看到站在門口挨凍的事。

    能來到乾清宮門前的，哪個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見到這些小兔崽子們，還要低聲下氣地跟他們說好話。

    旁邊站的侍衛(wèi)，悄悄朝納蘭性德比了個“你強”的手勢，看他沒看到，朝他側了側身，小聲道：“容若兄以后要小心啊，當心他們給你使絆子?！?/br>
    納蘭性德沖他擠了個眼，低聲道：“不怕，明珠大人是我爹。”

    過了沒多久，他們看到淑妃從殿里走了出來。

    納蘭性德：又判斷錯了，看來這位不是心上人。圣心難測啊，琢磨不透。

    天亮后，又是新的一天。

    臘月初七這日與以往有些不同，在內(nèi)務府大臣的指揮下，午門門口，以及白塔寺內(nèi)兩處熬粥地點，均開始生火。

    六口一米多深的大銅鍋內(nèi)添水，加梗米、綠豆紅豆黃豆黑豆扁豆大小豆、小麥、小米、高粱、紅棗、核桃仁、花生、蓮子、桂圓，還有上等的奶油、羊rou丁，大火煮開，小火熬。

    小太子還不知道自己明日擔負的重任，只是知道午門口在熬粥，明日吃臘八粥。

    興奮異常。

    同他的總管烏里福商量：“讓吾去看看，就看一眼?！?/br>
    烏里福哎喲一聲，“太子殿下，您還想在乾清宮里住下去嗎？”

    太子：“想。”頓了一下，又說：“吾不看了?！?/br>
    承清宮里，佟寶珠召來了太醫(yī)院醫(yī)士胡青兒談話。

    “京城中有施粥的人家嗎？”

    胡青兒吃著小蜜桔說：“有啊，我叔祖父家，年年施粥?！?/br>
    “去的人多嗎？”

    “多的很，經(jīng)常因為搶粥打架。有一年，鬧騰的太厲害，還把我三伯父擠傷了。還好我家醫(yī)術好，沒落后遺癥?！焙鄡簢@了口氣道，“那就是白粥扔了幾樣豆子，要是把皇家熬的粥施出去，還不得擠的出人命?！?/br>
    佟寶珠：“……”

    胡青兒以為貴妃娘娘在深宮里，對外面的事，全不了解。想從她這里打聽臘八節(jié)的情況呢。興致勃勃道：“皇家熬的粥，都是給封疆大吏送的。熬好后，封到壇子里，送往各地?？此麄儙е鴫?，一個個的快馬出城，也算是臘八節(jié)一景?！?/br>
    佟寶珠又開始發(fā)愁：萬一擠起來了，究竟護著太子呢？還是護著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呢？

    胡青兒笑道：“今兒早上，臣出門的時候，聽說白塔寺里也在熬粥。進進出出，都是穿官服的。臣猜測，是不是就是施出去的。娘娘別擔心，若是有貴人出面施粥。乞丐流浪漢可疑人員，提前就清理出去了，不會出現(xiàn)擠擁的情況?！?/br>
    施世綸得知內(nèi)務府的官員在白塔寺熬粥的情況后，確定了自己的想法，明日宮里人要在白塔寺前施粥。其中有大阿哥。

    那他也準備準備。

    這日，很多人的心里都在歡喜在盼望。但也有人在生氣，在害怕。

    儲秀宮里。

    黃忠哆哆嗦嗦道：“娘娘，辛者庫不是人侍的地方。劉福是奴才收的干兒子，他就沒吃過苦，在那地兒受不住。娘娘想辦法救他出來吧。”

    淑妃沉著臉道：“你不是大內(nèi)總管嘛，宮里的太監(jiān)不都是歸你調(diào)配？”

    “話是這么說。怎么調(diào)配都是按規(guī)矩來的，萬歲爺分配的人，奴才無權過問。再說，宮里的下人們各管一方，也是各成一派。奴才的手，伸不到辛者庫那邊。”

    昨晚好不容易輪到她侍寢，都到了地方，又讓回來了。淑妃也是一腦門子的煩躁。想趕快把這人打發(fā)走，好在別處打聽打聽，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耐煩道：“你是皇上面前的老人了，你去求情啊?；噬喜粫粋€小奴才計較，說不定已經(jīng)忘了昨晚的事兒?！?/br>
    生那么大的氣，怎么可能忘。黃忠很急：“萬歲爺沒說是罰，還說的是獎賞。奴才想求情，可沒法求。娘娘，這都是因為您才出的事。您不能撒手不管了?！?/br>
    淑妃怒目：“你們按規(guī)矩辦事，跟本宮有什么關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