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shí)，在折騰了整整兩個(gè)時(shí)辰之后，池淵的劍終于修好了。沐箏將剛被燒過的淬火浸入涼水中又泡了近半個(gè)時(shí)辰才將它取出。此時(shí)淬火靜靜地躺在中間的石桌上，像是剛剛從沉睡中蘇醒的英靈，鋒利的刀刃反射著蠟燭的微光，如包裹在神祗周圍的幻動(dòng)光環(huán)。

    池淵終于明白這中間的石臺為什么空空如也了。沐箏在這張石臺上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為斷劍“超度”，一是安放重生后的劍體。也許在他的眼中，這兩件事必須鄭重其事，這是出于對刀劍的尊重。池淵對眼前的少年有了新的認(rèn)識，說他桀驁不馴也好，目中無人也罷，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幌子，真正的沐箏是一個(gè)有著超出他年齡的思維的人。他對刀劍的看法，對人的看法，不同于常人，卻有著更深刻的意味。

    “謝了?！背販Y邊說邊上前，欲拿走他的劍，可誰知?jiǎng)倓偨咏_，便被沐箏一把推開。

    “你要干什么？”沐箏護(hù)著身后的淬火，眼中射出冰冷的光，如同在守衛(wèi)遭到惡人脅誘的孩子。

    池淵迷茫地向后退了兩步，說道：“難道還沒修完么？”

    “修完了?！?/br>
    “那么，請讓我把它拿走。”

    “拿走？為什么？”

    “……”池淵驚訝地望著沐箏疑惑的臉，他問出的問題是那樣可笑，從他臉上卻找不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沐箏的確是很認(rèn)真地在問的。

    “你問我為什么……這把劍是我的啊?！?/br>
    “你的？”沐箏冷笑一聲，揶揄地挑了挑眉道：“笑話！你沒聽到剛才我說我是它一輩子的主人么？淬火是我的東西?！?/br>
    “什么？！”池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聽到了史上最莫名其妙蠻不講理的發(fā)言——這把劍明明是他帶來的，卻被鑄劍師占為了己有。沐箏能幫自己修劍，池淵確實(shí)很感激，但哪有修一次劍就說這劍是他的東西的道理？

    “沐箏……”芷嵐的聲音從后方悠然飄來，卻顯得有些底氣不足。沐箏無論是給人修劍還是幫人鑄劍都有一個(gè)毛病，那就是會因?yàn)樘靡庥谧约旱淖髌范簧岬脤⑼瓿傻牡秳怀鍪?。這也是他的地下室里會陳列這么多兵器的原因。方才亂做一團(tuán)，芷嵐竟然將這碼事兒完全拋在了腦后，現(xiàn)在想想，倒不如勸池淵另尋他人幫忙。

    沐箏瞥了一眼芷嵐，心底有浮起一絲疼痛，用手拍了拍胸口，強(qiáng)忍著壓抑的感覺，沐箏堅(jiān)決地說道：“從今天開始淬火就是我的了，別想把它從我這兒奪走?！?/br>
    這算什么事兒啊！明明是來修劍的，沒成想劍修好了卻不讓拿走，那他池淵千里迢迢趕到這個(gè)對鳳鸞殿有著強(qiáng)烈抵制情緒的灝州是為了什么？！不行，就算用搶的也要把淬火帶走！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池淵已經(jīng)將沐箏推開，伸手便要將石桌上的淬火拿走。可是還沒碰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上便傳來一股強(qiáng)大的握力，回頭一看，竟是沐箏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沐箏單手拿著淬火在火上燒的時(shí)候池淵就該想到，這個(gè)少年的力氣定然是異乎常人的大?？伤販Y也不是吃素的主，一身健壯結(jié)實(shí)的肌rou不是用來觀賞的，兩個(gè)人相互較勁僵持不下。

    芷嵐夾在兩個(gè)人中間不好出手，但靜深卻沒有絲毫猶豫，上前一把握住池淵的胳膊，將靈力緩緩注入其體內(nèi)。池淵很快便被一層白色的微芒籠罩，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沐箏露出了吃力的神色。眼見著沐箏就要敗下陣來，突然一顆石子擊飛而出，打在了池淵的腕上，兩個(gè)人皆是條件反射地收回了手，一同看向石子飛來的方向。

    只見芷嵐緊蹙著眉頭，食指和中指間還夾著一塊兒尚未射出的石頭。

    “嵐將軍，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任由沐箏無禮取鬧么？”池淵此時(shí)也生氣起來，質(zhì)問道。

    “池將軍稍安勿躁，沐箏并不是無禮取鬧，只是他一向?qū)ψ约旱淖髌肥昼姁?，難免會有幾分不舍，還請你體諒?！?/br>
    聽到芷嵐的話，沐箏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些。這個(gè)方才呵斥了自己的男人竟又開始袒護(hù)自己，沐箏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小心眼還是對方太善變。芷嵐的話明明沒有一絲特別的情感，但聽上去那么令人舒心。沐箏抬起頭，默默地注視著芷嵐的側(cè)臉，心底的絞痛慢慢淡化開去。

    沐箏忽然明白，芷嵐的“苛責(zé)”和“袒護(hù)”都是公正的，客觀的，他只從事實(shí)出發(fā)說話，做錯(cuò)了便批評，做對了便褒獎(jiǎng)。他喜歡芷嵐，不也正因?yàn)橄矚g他的正直么？被相思之苦折磨了這么久，他竟然連自己最本真的心意都忘記了，現(xiàn)在能想起來令他由衷地感到慶幸。

    “體諒？難道只有他對刀劍有感情么？這把劍跟隨我五年，論感情，怎么說也是我更勝一籌吧？”池淵據(jù)理力爭道。

    “那你要怎樣才算公平？”沐箏依舊用身體擋在淬火前方，語氣上沒有絲毫退讓。

    “跟我比一場，若是我贏了，淬火就歸我。”

    “哼，那就照你說的做吧。”沐箏指了指右側(cè)的石桌，“那邊放在架子上的武器全都是我替別人修鑄后扣下的，你我都從里面選一件吧?！?/br>
    “不必，我就用淬火來跟你一決勝負(fù)。我絕不會干拿著劍逃跑的勾當(dāng)，若是我做了，到時(shí)候嵐將軍出手便是。以求公平，淬火今晚便放在你這里保管，明日一早我再來，就在這林子里找個(gè)地方比試吧?！闭f罷，池淵拉著靜深離開了地道，也不管沐箏是否同意。

    芷嵐看了看沐箏又看了看淬火，目光里傾瀉處一股無奈的神色。沐箏望著芷嵐，張了張口，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他回頭再次用手指將淬火的每一處都摸了個(gè)遍，鋼鐵略帶寒冷的溫度在他的指尖留下清晰的印象。沐箏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安然，亦如初冬寒意漸起的夜，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自是凄涼卻又不覺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