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漸漸掩蓋住了其他一切嘈亂。也許被人拉著往前走實在是太安逸了，他的頭腦有些昏沉，似乎不再分得清真假虛實。他依稀聽見了整齊劃一的兵戈聲，正響在這山中秋雨的迷蒙水影里，戰(zhàn)馬的蹄鐵“噔噔”有致地踏在濕潤的山路上，濺起好一片泥濘……

    玄黑的旌旗在雨中卷起，領(lǐng)頭的人披著塞外的狼皮大氅，眉宇英烈，一回頭間，殺氣凝聚。

    “為何會下雨？”那人問他，聲音冰冷得好像雨中振響的刀劍。

    他沉穩(wěn)地回答：“我以為下雨更好?！?/br>
    馬背上的男人看了他半晌，微微笑了。那笑容是睥睨天下的豪氣，也是睥睨天下的寂寥。

    “我便信你這一回?！蹦腥艘粋€字一個字地道，“我若敗了，你也活不成。”

    雨聲更大、更急，仿佛催戰(zhàn)的大鼓，直敲人心。他頭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眼底，只剩了女孩的綠羅裙，被雨水洗得刺目。他想跟上去，胸口卻提不上一口氣，險些被地上的枯枝絆倒，阿苦連忙回身扶住了他。

    她一接觸到他便駭?shù)靡惶骸昂脿C——你好燙！”

    未殊薄唇發(fā)白，雙眼凝視著她，那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神情令她心頭發(fā)憷：“師父……怎么了？我們馬上就走到了……”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五指用力，撐著自己站直了身。她趕緊攙住他，也不顧去計較他將自己肩膀抓得有多疼。他似乎是想自己走的，卻根本邁不動步子，她急得跺腳：“你就靠著我，我?guī)阕?，成不成?。　?/br>
    雨把澄澹的天空都變作了曖昧的青灰。馬上就要入夜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便回復(fù)了清明。他甚至還低聲問她：“方才弄疼你了？”

    她臉上一紅，大聲：“沒有！你走不走啊你……”

    “我知道近路?！彼f，帶她走入了旁邊的灌木叢中。

    那一座烽燧看起來是最近，真當(dāng)他們走到時，天已昏昏矣。摸到那座磚土城墻被雨水沖得稀里嘩啦的墻根時，阿苦實在是一點欣賞風(fēng)景的心情都沒有了。轉(zhuǎn)頭一看，師父的臉色還是那么白，目光還是那么黑，她現(xiàn)在開始懷疑，其實這才是師父的常態(tài)。

    疲憊但冷靜，孤獨卻淡漠?；蛟S這才是師父的常態(tài)。

    未殊走了進(jìn)去。

    這是千萬座烽燧中很尋常的一座。城下是士兵駐守的居處，城上是舉火和站崗的城堞。士卒所居自然取地勢高處，雨水不至于倒灌進(jìn)來，但砌墻的磚土早在年月中松軟成了一團(tuán)灰泥，雨氣毫不費力地侵入，將滿屋都染得潮濕發(fā)霉。他走了幾步，腳下便踢到了幾枝箭，木制的箭桿都已腐爛，只余生銹的鐵鏃，仿佛還被雨水耀出昔日的鋒芒。

    屋中還有一張桌子，一張極大的床席，墻上懸著的壁燈里，燈油早已凝固了。

    阿苦并不知道師父這樣仔仔細(xì)細(xì)是在打量什么，她只是很擔(dān)憂：“師父，你是不是發(fā)熱……”

    他低著頭，聲音沙啞，“阿苦。”袍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fù)概雷由系奈蹪n，“我又在做噩夢了?！?/br>
    那是一團(tuán)血漬。阿苦沒有看見。

    這樣柔軟的師父……她的心莫名一動，聲調(diào)都放得輕柔了：“我在這里，怎么會有噩夢？竇三娘說，我才是噩夢……”說完她還自顧自地笑了，他卻沒有配合地笑出聲，弄得她有些尷尬，“師父？”

    他靜靜望著她。

    明明是風(fēng)雨如晦的秋暮，明明是荒無人煙的山中廢墟，明明是寒冷而陳舊的空氣。

    他的目光卻在發(fā)燙，燙得令她面紅耳赤，心跳驟然一停，旋即又更加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動了動嘴唇，希圖從干燥的喉嚨里找回些許理智，此時此地，顯然不合適犯花癡……“我沒有帶藥……”她急急地道，“你全身都濕了，應(yīng)當(dāng)先換衣裳——我去找找看這里還有什么，興許有火爐子。”

    她即刻舉足，衣袖卻被人抓住了。她愣怔回頭，師父抿了抿唇，道：“我們?nèi)サ叵?。?/br>
    她愕然，“地下？”

    他點了點頭，“地下另有一室?！?/br>
    她驚聲：“——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因為我來過?！?/br>
    “我曾經(jīng)忘記了一些事情?！彼吐曊f，“這里……太熟悉……令我頭痛。”

    一個善良的老兵將被雨淋得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帶進(jìn)來，給他烘干衣裳，給他倒上美酒，給他好吃的奶酪。

    “這可是北邊舍盧人的玩意?！崩媳Φ煤┖瘢拔髌骄├锏娜硕汲圆坏侥?！你這孩子，怎么在這里亂走？到處都是舍盧人??！”

    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觀察著這烽燧的構(gòu)造。

    當(dāng)美酒飲盡，風(fēng)雨仍舊不息，老兵罵罵咧咧地出去看了一圈，回來時卻滿臉憂急，風(fēng)雨伴隨著刀兵交擊之聲震響在那扇破舊的木門之外：“居然已經(jīng)打到這里來了！你過來，我?guī)愣闫饋?！?/br>
    他不太理解老兵的好心，不過還是跟過去了。原來在這烽燧下的小屋里還別有洞天，從廚房的灶臺下鉆進(jìn)去，有一座掩藏極好的地窖，里面堆滿了武器和炸藥。

    老兵手忙腳亂地把他塞進(jìn)去，他猶在問：“舍盧人多嗎？”

    老兵摸了摸他的頭，努力一笑：“不多，小打小鬧的習(xí)慣了?！?/br>
    他低下頭，抱緊膝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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