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香閣”。

    “公子，”無妄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這好像是妓院……”

    他知道，不需要他提醒。

    他的目光越過那牌匾，看見高高的小閣之上，一扇微開的軒窗。窗后，一個身影一閃而過了。

    “神君！神君！”

    男人們的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終于將一個清麗的人影從那圍屏后喚了出來。

    那卻是個年不過十四五的少女，長發(fā)束成兩股，結(jié)成時興的舍盧人的辮子，一雙眼睛輕盈地?fù)溟W著。她朝眾人斂衽行了個禮，麗容微暈，宛如月隱朝霞。

    這便是那個神君嗎？

    不知為何，他心中竟隱隱有些失望似的。

    然而那少女開口了，聲音婉轉(zhuǎn)如鶯啼：“累各位久等了，神君已經(jīng)候在這屏風(fēng)后頭，大家便出價吧?！?/br>
    原來她不是神君。

    心里明明有一瞬的放松，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無妄悄悄嘀咕：“西平京真是越來越?jīng)]法度了，竟敢這樣當(dāng)街宣yin。”

    他稍稍側(cè)過身子，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山泉在深夜里壓抑地溯石而過：

    “什么是……當(dāng)街宣yin？”

    無妄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沒有理他。

    雖然無妄不肯說，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個好詞。他于是皺著眉頭，聽身邊的男人突然激動地出價：“三十貫！”

    “五十貫！”立刻有人跟風(fēng)叫起來。

    “八十！”

    “一百！”

    ……

    他又稍稍側(cè)過身子：

    “無妄，我們有多少錢？”

    無妄連忙捂緊了褡褳，義正詞嚴(yán)：“沒錢！”

    “哦?！彼灰詾橐獾攸c(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聽人們喊價。

    有個小攤販喊到二百貫的高價，便沒人再跟他爭了。他喜滋滋地將錢點(diǎn)給那少女，滿是麻子的臉上倒是端了十二萬分的恭敬：“葫蘆姑娘，您可千萬替我美言幾句……”

    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對著屏風(fēng)后面說了幾句話，而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問那男人：“你現(xiàn)在，可以提三個問題?！?/br>
    “咦，”無妄好奇地自語，“原來不是……”

    “我能不能發(fā)財？”那麻臉已迫不及待地問出了口，“神君您看，我在那邊擺了快十年的煎餅攤子了，好歹有點(diǎn)產(chǎn)業(yè)，可是，我能不能發(fā)大財呀？”

    問話的音甫一落地，便像有一雙大手突然抽去了這里的所有聲音，所有的笑鬧吵嚷全都消失了。

    他有些不太自在地動了動身子，立時被身旁人的眼刀狠狠一削。

    然后，屏風(fēng)之后便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能?！?/br>
    清脆，響亮，毫不猶豫。然而卻還是有幾分稚嫩，兩個字的末尾都帶著輕微的顫音，好像蝴蝶停落以后輕輕收攏了翅膀。

    那麻臉聽見神君這兩個字的判詞，有些沮喪，倒也并不十分難過，便拋出了第二個問題：“那再勞神君給算算，我?guī)讜r能娶到媳婦兒啊？”

    這話一出，眾人都哄笑起來。那麻臉摸了摸腦袋，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那屏風(fēng)后的聲音又響了：

    “明年。”

    這回，麻臉驚住了。

    半晌，他驟地反應(yīng)過來，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謝謝神君吉言，謝謝神君！”

    “第三個問題?！蹦呛J姑娘細(xì)聲細(xì)氣地提醒他。

    “哦，哦……”麻臉頓了頓，這一回，語氣放得有些輕緩了，“我娘前些日子……我想問問神君，我娘還有多少壽數(shù)？”

    說出這話，他臉上便有些難受。然而這一回，那屏風(fēng)后的人卻也停頓了很久，葫蘆姑娘看了一眼，對那麻臉道：“稍安勿躁，神君在起卦呢?！?/br>
    起卦？

    他的嘴角微微上勾了起來。

    很久以后，他與她常常說起：“隔那么多年第一次見你，你竟然號稱在起卦?！?/br>
    她就臊得不行：“別寒磣我，我知道你是算卦的祖宗！”

    不過這一刻他并沒有想那么多，只是對那屏風(fēng)后的人又產(chǎn)生了一絲興趣。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那煎餅小攤的販子，其人面上黑氣盤踞，而血?dú)庹凉u漸隱退……

    “卦辭上說，母在父先。”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fēng)之后的人終于開口了。

    這一回，她說的話有八個字，錯落有致，就如珍珠濺玉盤。他聽得怔了一怔，反應(yīng)了半晌，又稍稍側(cè)過身子：

    “無妄，我怎么從未聽過……這樣的卦辭？”

    他這句話的聲音略略大了一些。然而恰好，這時候萬籟俱寂。

    身邊立刻有人皺著鼻子罵他不識抬舉，神君的判詞，哪里是他一介凡人能質(zhì)疑的？他下意識地想去反駁，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好像聽見了一陣突然急促起來的呼吸聲。

    那么多人在呼吸，可是他偏偏只聽見了她的。

    夏末風(fēng)輕，太陽懶洋洋地在九坊三十三院的屋瓦上打著滾。他怔了一怔，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緊緊地盯著那扇屏風(fēng)上，那姿勢奇異的交歡男女。

    慵媚的眼波，微張的紅唇，濕漉漉的長發(fā)，潔白修長的軀體……他什么都看見了，卻又什么都沒有看見，眼光好像直直地穿透了圍屏，而釘在了屏風(fēng)后那個人的身上。

    葫蘆姑娘忽然揚(yáng)聲道：“神君今日身體不適，只看一卦便算，各位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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