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和言照清沒有著急。

    那女子聽著像是在他們所在的雅間不遠(yuǎn)的隔壁，就在飯館之中，一時半刻應(yīng)是不會離開。阿彌這位置臨近窗口，能看沿街，除非她從后門出去，若然拿著此刻彈奏的弦琴——這是南理才有的，約莫半人高。背著那么高又胖的弦琴走出街上，阿彌一定能看到。

    至于飯館還有的后廚的門……

    阿彌同權(quán)公道：“權(quán)公，去后頭看看吧，萬一能逮到只貓呢？”

    權(quán)公正沉浸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之中不能自拔，阿彌這突兀的吩咐叫他心生不悅，正要粗魯回話，也聽著了那女子凄凄慘慘的歌聲。話到喉口吐不出，叫權(quán)公一噎，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扔下筷子，到飯館后頭的門守著去了。

    阿彌返回座上坐好，同言照清一塊兒細(xì)細(xì)聽了這來自南理的曲調(diào)小曲兒。

    那女子哀哀怨怨的，聲帶哭音，用京城話唱的是一個郎君行走他處，生死不明，女子追隨郎君足跡而去，遍尋天下卻找不得的凄怨故事。

    何思瑤等見阿彌二人凝神細(xì)聽，并幾度交換眼神，也跟著安靜下來細(xì)聽。

    何思瑤是個多愁善感的姑娘，聽到女子唱：越高山來潛海河，生怕取回郎君骨。一時又紅了眼眶，唏噓感嘆。

    那女子將一章唱完，二章才起頭，飯館之中便有客人罵罵咧咧。

    “大過年的，哭誰家的喪？掌柜的，還不趕快換一些輕快的曲子？！要哭墳叫她上別人家哭去！”

    掌柜的輕巧說著討好的話，勸說那女子唱些別的歡快小曲兒。那女子應(yīng)了一聲，再彈唱的時候，唱的是應(yīng)景的過年曲子，曲風(fēng)是萬馬奔騰似的歡快，是李朝東北才有的特色。

    阿彌聽到此，索性又拿起筷子吃起飯。

    言照清倒是等了一陣子。被人打賞的喜慶曲子一首接一首，那女子聽起來聲音毫無疲憊，先天就是一副愛唱歌的好嗓子。

    過了許久，言照清才叫來門外候著的跑堂，道：“這是沁縣的歌者？”

    跑堂的哂笑一身，道：“什么歌者？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歌姬，逢年過節(jié)才在我們這小飯館整點(diǎn)兒過節(jié)銀子的，其他時候，哼哼，誰知道她在哪兒做些什么營生？大人想聽這娼婦唱小曲兒？我這就去叫她過來?！?/br>
    言照清眉頭一鎖，但也只是一瞬，只想趕緊將這跑堂的打發(fā)走，點(diǎn)頭道，“好好地將她請過來，唱得好了，我這兒重重有賞?！?/br>
    跑堂的應(yīng)下，點(diǎn)頭哈腰轉(zhuǎn)身沒走幾步，被阿彌踢出的一張空凳子從后撞得往前撲跌，膝蓋重重磕上地板，可巧掌柜的笑著到這間雅座門口來，得了那跑堂的一個大跪拜。

    “靠本事吃飯，算不得下九流。若說她是下九流，那你一個跑堂的算什么東西？這世道真是笑貧又笑娼，一個做臭伙計(jì)的看不起靠本事吃飯的人來！”

    阿彌單腳踩上另一張空凳子，桀驁不羈的傲慢模樣，斥罵了幾句，看那跑堂的面上發(fā)紅，眼中不服地回頭看她，心中更是不悅，將軟劍一抽，站起身來要打人，言照清拽了她一手，掌柜的又立即涎著臉來賠笑。

    “小娘子，小娘子！莫動怒，都是在下管教無方，大過年的，您就大人不計(jì)小人過，別跟這樣的臭東西一般見識。”

    阿彌看跑堂的雖然好似做小伏低地屈從于她，但眼中分明是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的倔強(qiáng)模樣。

    阿彌蹙眉，要用軟劍做鞭往那跑堂的身上打去。

    言照清側(cè)身斜攔在她前頭，低了頭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同這樣的臭魚爛蝦計(jì)較什么？他既然能說出下九流那樣的污糟話，這輩子頂天了就只能在這家店里做跑堂的，是臭水溝里的蛆。你可曾見過天上飛的蒼鷹給過陰溝臭水里的臭魚爛蝦半分眼神？”

    阿彌忍著一口氣，不發(fā)一言，坐回凳子上。

    掌柜的見這一頭的消了氣，急忙將跑堂的斥責(zé)出去，順著言照清的再交代，將那唱過南理小曲兒的歌姬請到雅間里頭來。

    阿彌連飲兩杯茶，在何思瑤和年妙春的安撫下才壓下怒火。但抬頭瞧這一桌，一個朝廷狗官、世家公子，一個妙手回春、名聲在外的大夫，一個自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小姐，他們怎么曉得下九流這樣的詞對沾點(diǎn)兒邊的人帶來的屈辱和不堪？他們哪兒經(jīng)過這些？

    阿彌更是郁悶，低頭垂眼捻著手中的茶杯，任誰撩她說話都默不作聲。等到雅間的門被推開，外頭的喧囂進(jìn)來一瞬，又被隔開，她才抬頭去看抱著琴進(jìn)來的女子。

    像是意料之中，又出乎阿彌和言照清意料之外，那竟真是個北游女子。臉上卻并沒有傷痕。

    北游女子輪廓分明，高鼻深目，眉色和發(fā)色都極淺，接近栗色，同李朝人很容易能區(qū)分開。像阿彌這樣北游血統(tǒng)只占了一半的，糅雜了北游和李朝人各自的特色，粗看同李朝人差不多，但細(xì)看起來那明顯的輪廓和高鼻卻能將她的北游血統(tǒng)出賣得徹底。

    女子福身，做李朝人的禮節(jié)，隨即在掌柜的推過來的一張凳子上坐下，問阿彌：“姑娘想聽什么曲兒？”

    阿彌只是看她，面無表情，將她上下打量，再將她的臉細(xì)細(xì)打量。

    一句話帶著哭音，是經(jīng)年累月的傷心積累沉淀形成的說話習(xí)慣似的，叫阿彌確定她就是在何府那夜和亂葬崗那時候的女子沒錯。她眼神閃閃爍爍，進(jìn)了門偏只問阿彌一個，這么明顯，阿彌若是還不能將她認(rèn)出，未免也覺得自己太蠢鈍了些。

    “我不知道，嬢嬢想唱什么小曲兒？”阿彌支手撐下頜，好整以暇斜乜她，一句“嬢嬢”出口，那女子渾身輕輕一震，弦琴的撥片自手中滑落。

    嬢嬢是南理城稱呼母親的姐妹、鄰家大娘大嬸的專有詞，別的地方并沒有。

    “唱……唱你想聽——”

    “我前幾天在城外的亂葬崗碰上了 一個沒有頭的人，嚇了一跳，得要收驚?！卑洿驍嗨龂肃榈脑?，不再看她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杯，隱隱的，有些明白這人的來歷了，“我小時候常常被嚇到，死人啊，斷手?jǐn)嗄_啊，家里還有個兇惡的婆娘，想著法地嚇我。我記得那種時候，就有個嬢嬢給我唱歌，用歌聲給我收驚，叫我夜里睡得好，不被噩夢纏。后來那個嬢嬢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再后來，我被人打了腦袋，將那個嬢嬢忘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