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的尸體直到隔日天亮才被原先守在門口的執(zhí)金吾抬出去，先停放在后院，就是埋著秦自得等人那處。

    為什么是直到天亮……

    醫(yī)無能為了脫身，前夜里給阿彌吃了一些藥，看阿彌睡著之后，故技重施，叫言照清和房中的阿壽也一同昏睡了。

    言照清意志堅強，不肯被醫(yī)無能的藥迷昏，掐著自己腿上的傷硬是叫自己清醒。

    醫(yī)無能唉聲嘆氣，將言照清掐著傷口的手挪開，好心將他的傷又處理好，再假意高聲驚叫了一聲，“哎呀，言大人！你怎的了？！”

    將門外的執(zhí)金吾引來。

    言照清昏睡過去之前，只聽得醫(yī)無能懊惱，說是迷藥不多了，針也快沒了，這一路回去若是碰上險惡不知道該如何呢。

    又說水天亮就要開始退了。

    亂七八糟的。

    言照清和才哥兒等人在房中地板上睡了一夜，守門的執(zhí)金吾叫醫(yī)無能定住了，靠在門口。高墻上巡查的執(zhí)金吾以為這頭無事，便沒有來查看。王二吵鬧了一夜要來看阿彌，被路過的醫(yī)無能一同放倒了。

    當(dāng)夜里縣衙得了一夜的安寧。

    等到天亮，言照清自昏睡中醒來，咬牙切齒推開門要追那醫(yī)無能，哪里還能瞧見這賊子的蹤影？并且聽高墻上的執(zhí)金吾回稟，這賊大夫還順走了狼牙十一對，最大最長的那對狼牙給留下來了，寫了字條交待執(zhí)金吾給阿彌留著，一定要給阿彌留著。

    好在此行要抓的逆賊小狐貍還好端端躺在床上。

    洪水果然自天光大亮?xí)r候開始退，退得緩慢，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慢慢降下。

    期間反復(fù)過兩次，從上游來的洪峰再度叫水位高漲起來。但到傍晚時候，街上的水位已降到及膝蓋深，一眾人可上街走到衙門，領(lǐng)取米糧、rou食和柴火，也可在家中做飯。

    等到日頭落，天色大黑，各家有人持著火把從家中出來，蜿蜒出一條火龍一般，在街上各家門前立著，等著。不知事的孩子在街上的洪水之中摸魚，驚得魚群從水中濺出，高高彈跳，被另外的人用笸籮接住。

    從上游下來的游蕩在街上洪水的尸首被人齊心協(xié)力推出去，推到城外。

    各家有喪事的，也從這一晚開始。棺材鋪將棺材免費分出去，雀州人講究好死，棺材都是上等木頭所制，泡了水也不膨不壞，以應(yīng)對雀州的潮濕天氣。周遭鄰居去幫忙，先將尸體殮了，等水退了再商議埋骨的地方。

    街上的火龍在等著，在言照清的眼皮底下。

    不知道誰家先帶頭吹起嗩吶，隨后是二弦和秦琴聲悠悠揚揚，再是鼓、鑼、鈸齊打，順著洪水尖利回蕩在各個街巷之中，像一頭比洪水還要兇猛的野獸，在南理城的各處闖著，自夜空落下的回音叫人心里發(fā)顫。

    這是桂隴和雀州一帶的八音，喜事有喜事的吹打法，喪事有喪事的吹打法。如今城中有五六處地方在同時吹打，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都選在了這個時候。

    言照清在八音吹打聲中，瞧見高大魁梧的阿德自西邊涉水而來。

    主街兩旁的火龍因他的前行逐漸合攏，并跟在他身后，緩慢走到縣衙前頭。

    言照清在高墻之上，垂眸看著阿德停在高墻前頭，抬頭看他，不發(fā)一言。

    言照清沖他點頭，下了高墻。縣衙門口，迷迷瞪瞪的阿彌被才哥兒拎著，盡力將自己收拾過了，但人才醒，還是迷瞪。

    “王二在這里，你若是敢趁機跑，我可以要他的命。”言照清低聲同阿彌道，瞧見阿彌發(fā)著困抬頭看他，那雙眼黑亮又水汪，幽深又冷靜，“執(zhí)金吾掌管京城巡查和禁暴事，可先斬后奏。留著你，是有用。”

    是為了引她的其他同黨。言照清這般跟自己說。

    阿彌瞧著他，突然眼略彎，眼中帶著戲謔，“可是這兒是南理城，不是京城?！?/br>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是敢動彈，我就敢叫他有別的死法，保管不會有人知道是執(zhí)金吾干的?！?/br>
    言照清冷著臉，低聲脅迫。

    他面無表情的時候，著實是嚇人的冷，像一把出鞘時候反射寒光的尖利的刀，叫人從心里打個冷戰(zhàn)。

    阿彌瞧他一陣，一瞬間有驚怕，但隨即心中失笑。

    左右是要死的人。

    “咚咚咚”

    有人敲縣衙大門，不徐不疾，重重三下。

    阿彌一凜，竟然有些抗拒，往后退了小半步，隨即又覺得這般做不過是徒勞無用功，又往前去，深吸了一口氣，才看著言照清將縣衙門打開。

    阿德的臉落在阿彌眼中。

    雀州男子的臉，線條十分剛毅，他又常年在雀州各處走動，被雀州過熱過辣的太陽灼燒，膚色偏黑。

    阿彌不太確定他是不是有哭過，他眼角泛紅，眼皮微微紅腫，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阿彌覺得阿德蒼老了許多，臉上盡是憔悴，昨日里在屋頂上憑借一人之力拉著他們的大浴盆的強壯獵人，今日看著像是只有空空軀殼的行尸走rou。

    阿彌撇開眼，瞧他身后的持著火把的隊伍，人人悲痛，人人都看著她。

    阿彌突然退縮。

    他們會不會也覺得，是因為她要船去南山，宋沛才……

    “彌啊，走吧，宋家……沒了……靈堂設(shè)在周先生家里，言大人說后天就帶你走。周先生說一切從簡，你今晚守一夜，明天就將宋家三口葬到南山去?！?/br>
    阿德開口，聲音沙啞，因要同言照清也說明清楚，便用了不太熟練的京話。

    這也是今日早些時候同言照清說好的，也是宋老太死前，言照清曾答應(yīng)過的事情。

    不能守頭七，那就叫阿彌守兩天。

    阿德今日也請言照清為宋老爺子抬棺，當(dāng)日宋老太同言照清說，家中已無子，話中隱約有個叫言照清抬棺的意思。

    言照清今日一并答應(yīng)了。

    阿彌還在因他們要將宋沛葬在南山一事恍惚，被言照清輕輕拉了一把。

    葬在南山……為南山的狼不禍害百姓而死的，葬到南山去……

    “走吧?！毖哉涨宓吐暤溃徊粡?fù)方才威脅的狠戾神色。

    阿彌乖巧點頭，邁出縣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