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王二人長得粗獷，又憨傻，外表瞧著正常，但言行舉止還像個五六歲的孩子似的，畫出來的畫居然這般好！

    一張張人臉躍然紙上，他將所有人的五官特征都把握得尤其好，桌上畫好的幾十張畫像里頭，就有言照清在阿彌投降那日見過的百姓。

    “這是……才叫你畫的……”言照清原想說逆賊，但詞到嘴邊，為了同王二套個近乎，換成了“被穆先生帶走的人？”

    王二看阿彌無事，一步三回頭地在桌旁坐下，珍寶一樣將被言照清的手肘壓在底下的一疊白紙拉出來。

    “嗯，成大人叫我畫那天晚上同穆先生一塊兒走的人?！?/br>
    成大人，說的是才哥兒。

    言照清問王二：“你當(dāng)真聽見阿彌在哭？”

    王二神情復(fù)雜，轉(zhuǎn)頭去看床榻上睡著的阿彌。他方才有些故意將帷帳撩高，勾在鉤子上頭，好叫阿彌一有動靜就能看得到。

    “我猜的，走過來，就真的聽見了?！?/br>
    “猜的？”言照清挑眉，做出懷疑模樣。

    王二著急辯解，“真的！今天沒有月亮，往常沒有月亮，阿彌也會哭?！?/br>
    接下去的就是一堆神神叨叨又莫名其妙的話，非但沒法將沒有月亮→阿彌會哭這一件事情自圓其說，也叫言照清聽得不耐煩起來。

    他也是瘋了，還當(dāng)真想認(rèn)真聽一個憨子講為什么沒有月亮她就會在睡著的時候哭這件事情。

    “你方才說，她要嫁給她師兄？”

    言照清打斷王二越說越亂的長篇大論。

    王二聽這問，用力認(rèn)真點(diǎn)頭，面上帶著歡喜的笑，“真的！玉娘子說的，等阿彌十七，要叫姜竹聲娶她，這才叫做肥水什么田的?！?/br>
    師兄？姜竹聲？這個名字言照清倒是沒聽說過。

    “肥水不流外人田?！毖哉涨遒N心補(bǔ)充，問王二，“她師兄可還在城里頭？她在這兒住了好幾天了，也不見她師兄來找?！?/br>
    王二搖頭，“好多天前就出去了。阿彌走后沒多久，姜竹聲也走了。他說回來的時候會給我買東西?！?/br>
    言照清不動聲色，繼續(xù)問：“他說去哪兒了么？”

    王二想一想，“沒有說，他不愛說話?！?/br>
    言照清不氣餒，提示王二，“那他可說回來的時候要給你帶什么東西？”

    王二想了想，歡喜道：“說了！給我?guī)чh梁的一兩金箋！”

    說罷，好似突然頓悟，雙手將自己的嘴巴捂住了，轉(zhuǎn)著腦袋四處瞧了一陣，生怕隔墻有耳將這句話聽去了一般。

    一兩金箋是閔梁特產(chǎn)的一種紙張，說是一兩金，實(shí)際上并不是值一兩金，或是重一兩的意思。而是前朝有個畫家閻科愛用這種閔梁產(chǎn)的紙作畫，閻科又不愛畫大幅的畫，將紙裁成巴掌大小，好似一枚書箋，在上頭作極細(xì)膩的工筆畫，每一張畫能賣出一兩金。從那以后，閔梁的這種紙便被稱為一兩金箋。

    小狐貍的師兄姜竹聲是去了閔梁。

    閔梁靠近臨北城，言照清雖然不知道姜竹聲這個人，也不知道廢太子黨意欲在臨北城行何事，但猜測姜竹聲是為了許之還的事情去的臨北城。

    王二將話說出了口，十分懼怕。

    言照清還未來得及安撫，就見王二豎了一個指頭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同言照清說：“你可不許將這件事情說出去?！?/br>
    言照清裝傻，“什么事情？”

    王二道：“一兩金箋的事情?！?/br>
    言照清頗感意外，他還當(dāng)是王二泄露了姜竹聲的事情，沒想到是為了姜竹聲許諾帶給他的紙張？

    “說出去會怎樣？”

    王二垮下臉，委屈整理桌上的紙張，畫了的放一邊，沒畫過的白紙更為小心地疊放到一邊。

    言照清心頭一動，“他們不讓你畫畫？”

    王二蔫蔫點(diǎn)點(diǎn)頭，“要是叫玉娘子知道了，要打斷我的手的?！?/br>
    玉娘子？玉娘子又是誰？

    “玉娘子是阿彌的娘嗎？”

    王二已經(jīng)自顧自地開始磨墨，又開始要作畫，他今夜要將一百三十四人畫出來，從拿到紙張到現(xiàn)在，他才畫了三十六人，還有一百多人呢。

    玉娘子是阿彌的娘嗎？聽見言照清這樣問他，王二覺得好笑，又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好笑，用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什么意思？”言照清有些被弄糊涂了。

    “玉娘子不是阿彌的娘，但是阿彌也得叫玉娘子娘親?！?/br>
    是……收養(yǎng)來的孩子的意思？

    “玉娘子對阿彌也不好，她打我，也打阿彌。她有根鞭子，打人可疼了，我們都捱過她的打。”王二絮絮叨叨地，邊畫一個人，便同言照清抱怨似的嘮叨，“我們所有人都捱過她的鞭子，舟渡沒有，他跑得快。李尋意也沒有，玉娘子喜愛他。”

    舟渡，李尋意。言照清又得了兩個名字，握停了王二手中的筆，將他才畫了一個臉型輪廓的紙取走，另鋪了一張白紙在他的筆下頭。

    “舟渡長得什么模樣，你能畫出來嗎？”

    王二有些惱怒，“你干什么？！我只有二百四十張白紙，畫一百三十四章，我只有一百零六張紙可以用了！要是畫別的，紙就只有一百零五張了！”

    這一通出離的憤怒，叫言照清笑出聲來。

    他總算捉摸出這個憨子的軟肋，他愛畫畫，想畫畫，但是有個叫玉娘子的——大概率是廢太子黨的人，不許王二畫畫。并大概是通過不給他紙張筆墨的方式，導(dǎo)致這孩子一樣的憨子十分渴望、珍惜紙張。

    對旁人來說輕而易舉能拿到的東西，對他確實(shí)彌足珍貴。

    “閔梁有一兩金箋，亓州泰禾的灑金紙你可聽說過？睦州景辭一帶還盛產(chǎn)一種光面的宣紙，筆墨落在上頭，半絲不泅，李朝許多畫家愛用這樣的紙張，叫……叫什么來著……”

    “冇墨宣！”

    王二雙目放光，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悅笑出來，如數(shù)家珍同言照清詳說李朝各地有名的紙。

    言照清哄著孩子一般將他滔滔不絕的話頭打住，將白紙放在王二的筆下。

    “你多畫幾張，畫完了，你想要什么紙，我就給你什么紙?；蛘摺蝗贿@樣，你跟我回京城，京城什么都有，天高皇帝遠(yuǎn)，你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不讓你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