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門外，原本的方形凹槽還在：請把拼圖置于此處。門外同樣多了張拍立得照片，拍得是一迭草稿。上面畫著簡略的人物圖像，和幾排小字介紹，完全看不清內(nèi)容。下面是作品的名字：《兔子的創(chuàng)世紀(jì)》。

    房間的名字，「快樂」。

    蒲雨夏將拼圖組合起來：一朵象征愛情的紅玫瑰，一個玻璃罩。像是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也許放上去的要求是對的。蒲雨夏想。并不是在騙她，不會出現(xiàn)什么更壞的結(jié)果。

    她很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她又清楚，這里只有自己。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蒲雨夏摒除雜念猜測，將拼圖正正放了進(jìn)去——機(jī)關(guān)解開的聲音。

    而后是連綿的轟隆，那副拼圖向內(nèi)一縮，兩側(cè)彈出蓋子向中心一合。整個房間都不斷向后退去。它一寸寸地后移，像是活的一般，那只亮著的獨眼不時眨動。

    直至退出一大片空地，一段弧形的白墻。門和燈全都消失了，好像從不存在，只有那張相片，失去依附般墜落。

    普雨夏走過去，將那張拍立得相片撿了起來。它的背后有著一個編號：200802142。下面是一行潦草的字：情人節(jié)快樂，我的玫瑰。

    沒有署名。

    兔子吃玫瑰嗎？她無厘頭地想著，將照片揣好。走進(jìn)粉門，重新從那條細(xì)長的通道爬上去。

    向上爬遠(yuǎn)比蹭下去吃力。她休息了兩回，才終于將手摸到了最上面的桿，剛要用力，另只手探到她眼前——蒲風(fēng)春。精巧的腕骨突出小半，骨節(jié)更大，也顯得更有力量。藍(lán)紫色的血管隱約從腕部透出，長而深刻的天紋尾處展開鳳尾般的淺細(xì)分枝。

    她將手交了過去。蒲風(fēng)春拎她一把，將她拉了出來。他照舊笑著：“怎……”

    蒲雨夏撲了過去。她一聲不吭，只是盡力抱緊他。好像由此便可以突破個體間的隔膜，從身到心的融為一體。

    他任她抱了會兒，單手盤著她的后腦勺，把頭發(fā)盤得一團(tuán)糟：“沒事的。”他低頭，淺淺笑起來，“你又成功了。祝賀你。”

    另只手上的玫瑰竟然遞不出去。他無奈看了眼，把花丟了，回抱過去。

    她問：“你害怕死亡嗎？”

    他答：“實話？當(dāng)然害怕?！比艘坏┧劳觯匆粺o所有。甚至連一生奮斗的意義都會隨之消解盡，“青春永駐，永生不死，不是人們自古就在追逐、試圖實現(xiàn)的嗎？”衰老、病痛、死亡，逐漸健忘、遲鈍、丑陋。那些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一樣樣被時間奪走——無能為力的失去，如此痛苦。

    她沉默下去。

    “怎么了？”他摩挲著她的耳廓，“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是。待在這里，不就是永生嗎？定格在青春中，絕不會老去。

    她說：“如果……”還有什么好問的呢？相似的問題，已經(jīng)問過兩遍了。于是她轉(zhuǎn)換了方向，“現(xiàn)實中的我們，究竟在哪里？”

    蒲風(fēng)春的手停住。沒過一會，他盡量地輕松問：“干嘛在意這種無聊的問題？”

    又止住。他意識到，那句話的語氣帶著隱不去的攻擊性。也許是這樣的問題讓他感到不安：“我是說，”他想著措辭，“這種事不重要。對我們來說……”

    她早晚要出去，出去就能找到自己rou體的真實所在，早知道和晚知道沒區(qū)別；而他打定主意要留下。真實的所在更加無所謂了。

    他嘆氣：“別想那些事了。”

    堆滿陳舊物的地下室無法新陳代謝，彌散著腐朽的氣息。他拉她上去：“多花一點時間享受當(dāng)下……暫時忘掉那些抽象的東西吧?！?/br>
    他說：“我很想你?！?/br>
    她并沒那么想他。也許只是因為，在上個房間，他們才剛剛分離。

    他帶她走向臥室。他說：“你站在這里別動?！?/br>
    他將門關(guān)上，將一面面窗簾合上。隨著光線的減弱，攢夠能量的熒光星辰開始閃亮。像夜空繁星，漫長銀河的一段。天琴座和天鷹座占據(jù)了墻面的中心，織女和牛郎隔河而望。

    他向她走近，卻又停下，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他說：“你曾經(jīng)喜歡星空，但總說——

    ‘我看它太久，總覺得自己要墜落進(jìn)去。’”

    她躺在草坪上，顰蹙著將手伸向星空：“像是我在上面，它們才是深淵。它們在拉扯我，讓我掉下去?！彼孀⊙劬Γ捌劣肿屓撕ε??！?/br>
    那時候，星辰能在夜空被看見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急遽減少。開始只能去郊外，后來則必須驅(qū)車去更偏遠(yuǎn)的地方。

    “但我更不想它們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彼扬L(fēng)春的T恤，“風(fēng)風(fēng)，怎么才能留下它們?。俊?/br>
    蒲風(fēng)春嘖了下，拍掉她的手起身，去看他的相機(jī)：“我不是正在記錄嘛?！笨戳藭譄┰瓯г梗斑@地方的光污染……”

    “還要等多久?。俊彼^去。

    他叫她站遠(yuǎn)點：“你要累了就去帳篷里休息?！彼荒?，“訊息上不都說了，一點半才開始。現(xiàn)在才幾點啊。”

    他換了個角度試試，又調(diào)了半天，才想起來回頭說：“流星雨來了我叫你……”人已經(jīng)早進(jìn)到帳篷中了。什么也沒聽到。

    但現(xiàn)在，他終于有機(jī)會說：“我想把它送給你。”很多星空的照片鋪在床上，投影儀將錄像投放到白幕上。

    也許早在她失憶，從她在這個房間再次醒來的第一刻，他就該這么做——

    他遞出了新的一枝紅玫瑰：“我想和你在一起?！?/br>
    來重新開始。

    他輕聲問：“能做我女朋友嗎？”

    重新相愛的機(jī)會。失去了現(xiàn)實青春熱忱相戀的時機(jī)，幸好還有現(xiàn)在。

    蒲雨夏站在那里。她環(huán)顧著房間，越過他，繞了一遍。她將星空的照片拂去一塊，坐在床上，托腮看著錄像。

    她看了會，笑：“你從前也是這么騙女孩子嗎？”

    蒲風(fēng)春將花收到身后。他盤腿坐在地上，背靠向床，頭側(cè)向她的大腿靠著。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你這么想我？”不如說，上兩輩的糾葛，讓他本能地遠(yuǎn)離復(fù)雜的情感關(guān)系。

    他捻著那枝玫瑰滾動，卻被刺扎進(jìn)了中指的腹心。滲出一點血，似乎確實比別的地方更痛些。

    “可你明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逼延晗膿崦膫?cè)臉，兩叁點青茬，“明知道最后會分開，為什么要互相耽誤？”

    他沒避開，反而緊緊攥住了那枝玫瑰。他喉結(jié)滾動：“是你不愿意留下來……”

    “你也不愿意跟我走?！彼隙ǖ卣f，“既然我們要走不同的路，為什么要多此一舉，為自己的決心增加阻力？”

    “……我是阻礙？”蒲風(fēng)春低聲念到，“……你不能這么想我?！彼蛏献プ×嗣倒寤ò辏瑤缀鯇⑺淙酄€。

    “我喜歡你。”她滑下來，摟過他的肩膀，將那朵花從他手里取出。她貼住他的臉頰，耳鬢廝磨，“真的很喜歡你?！钡谝谎劭匆?，就覺得一見鐘情。

    “可人生總是那么孤獨?！彼Γ蔼氉猿錾?，獨自死亡?！彼龑⑺麖氐讚砣霊阎?，壓入她的胸間，“哥，我們只能獨自走自己選擇的路?！蹦隳芙邮軉幔繌拇艘院?，獨享青春與永生，在封閉的房間里，在自己制造的幻夢里，永無止境地活下去。

    “……你想逼我跟你走?！逼扬L(fēng)春說。手上細(xì)小的傷口又痛又癢，柔軟的胸脯又叫他沉溺。他硬起來，撩高她的衣服，“不，還早得很。你想全部通關(guān)，還要很久的時間。起碼在這段時間里……”

    她乳白的雪峰上擦滿了血痕。她脫掉上衣，扔掉胸罩：“也許要比你以為得快?！?/br>
    他去吮吸她的rufang。他喜歡這里，讓他覺得格外渴望，格外缺乏。想象里的香甜和現(xiàn)實中血漬的咸澀碰撞，似真如幻。

    蒲雨夏去扯他的上衣，他自己來接手，抬起腦袋笑：“那你這么做，又算什么？”

    但他的笑容很快停住了。他摸到了她的手，她手中攥著一把鑰匙。

    “……這是哪里的鑰匙？”也許這問題多此一舉。他想。毫無疑問是這個房間的。

    “所有房間都能徹底關(guān)閉。”蒲雨夏說，“是這樣吧？”這個房間，外面也有鎖。它真正的用途不是從里向外打開，而是從外面讓它消失。

    他斬釘截鐵地反對：“不。不同房間的屬性不一。不是所有房間都能被關(guān)閉?！?/br>
    “那我去試試?！彼?，要起身走。

    蒲風(fēng)春攥住了她的手腕：“夏夏……你不能這么做?！?/br>
    她回頭看他，等待他的解釋。

    “……它意義非凡?！逼扬L(fēng)春凝望著她。

    “我從上個房間，意識到一件事?！逼延晗年愂?，“當(dāng)我看到他——或者是你，將胸膛剖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對你有留戀?！绷魬僮屗齽訐u，讓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來，哪怕毫無幫助，也想回到他身邊，“可我應(yīng)該一直向前。”

    她說：“這是「欲望」的房間。你和其他東西一樣，無法離開它，你被它束縛，是因為……你也是它的造物?！笔撬挠屗Q生。

    “不，夏夏。”他輕嘆。分明還是一樣的人，但僅僅是失去了記憶，就變得讓他無法捕捉，讓他陌生，“這個房間，和你想的不一樣?！庇忠苍S是更神秘。讓他更愛，也更恨。

    那一刻，他自己也才終于意識到。他若有所思地起身：“整個空間，不是基于你而生的，是我們兩個。這個房間，是我們共同的「欲望」交織催生出的?！?/br>
    “我們一旦死亡，就會從這個房間重生?！彼f著簡單而駭人的話，“不斷死亡，不斷復(fù)活，不斷嘗試過關(guān)……你難道從來都不好奇，為什么我能知道這么多嗎？”

    “因為在記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第一千次遇見你了?！彼踔劣悬c迷茫，“可卻是你第一次失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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