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的火焰一抖，忽然熄滅了。整個房間重陷入黑暗，即便近在咫尺，依然互不相知。

    壓抑的死寂簡直要逼得人發(fā)瘋。

    “好吧?！憋L(fēng)春最終妥協(xié)，“這里有鐘。”

    嘀嗒，嘀嗒。老式掛鐘的秒針走動聲漸漸響起。

    “有吃不完的食物，用不完的水，永遠不會停的電?！?/br>
    “這不可能?！庇晗暮芸旆穸?，“這反常識?！?/br>
    他見縫插針地嘲笑：“你還有常識？”

    當(dāng)然……沒有。她空蕩的記憶里只有些模糊的幻影，沒一點實物。

    “總之，”她自我圓場，“反感覺，反直覺?！?/br>
    “那么我告訴你，”他說得篤定，“這里不同。你的感覺會讓你誤判現(xiàn)狀?！?/br>
    “可……”

    “我們來打個賭吧?！憋L(fēng)春打斷她的話，“我打賭，在我的話說完一分鐘后，房間的燈會重新亮起來?！?/br>
    在沉默的等待中，秒針一步步走滿六十格。一盞、兩盞、叁盞……從門內(nèi)到門外，所有的燈傳染般漸次亮了。

    蒲雨夏怔怔看著。也許是在看光，也許是在看……這個全然不同的地方。ｐо?ň.?ом（po18n.）

    沒有櫥柜，沒有油畫，沒有那支細花瓶和后來新?lián)Q的黃玫瑰。它寬闊、冷淡，大部分家具都被白布蒙蓋著，沒有人常住的氣息?？罩卸计≈毼⒌幕覊m，在光線里游蕩，又沉到地面，結(jié)成輕薄的一層鋪著。好像每個游子，總有一天會想要平凡地歸鄉(xiāng)。

    靠床的那面墻，左側(cè)通往陽臺的門半開著，半透的乳白紗簾上繡著錯落的白鴿，隨著空氣的流動慢慢滾著，隨時欲飛。

    她也隨之落地飛過那扇玻璃門——毫無疑問，那里還是墻。

    她身后，風(fēng)春習(xí)以為常：“還有一件事。在這里，食物和睡眠只是種消遣?！?/br>
    她轉(zhuǎn)過頭來，帶著審視的目光：“這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這里是心愿屋。”風(fēng)春微笑，“所有的表象都源于你的心愿。

    “那些衣服，珍寶，書籍，游戲……都是因為你想要才會出現(xiàn)的?！?/br>
    “不對?！彼裾J，“如果真像你說的，我為什么會覺得餓？”

    “那是因為你想要餓。饑餓后，又想要食物?！?/br>
    “我會渴呢？”她盯著他的眼睛。

    “你想要渴?！?/br>
    “我會困呢？”

    “你想要困?！?/br>
    “那么，”她逼到他身前，“我會死呢？”

    風(fēng)春笑答：“因為你想要死，渴望毀滅。”

    “騙子！”她厲聲打斷他的話，“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她連退幾步，背緊緊貼著墻，“我之前早就說過，我想要出去，自由地活著！但這個鬼地方放我出去了嗎？”

    她自問自答：“根本沒有。”

    “那就是你的愿望。”他說，“承認吧。你什么也不記得，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樣。僅僅憑著一點沖動，是根本不敢出去的。你在害怕，你在不安，你在……”

    他似乎想到了，了然又悲憫地看著她：“你在希望我陪你一起出去，而不是留在這里?！?/br>
    那該死的眼神！

    雨夏難以忍受地回瞪他。在這交鋒中，她突然靈光一現(xiàn)：“或許前面如你所言……但你之所以始終不出去，是因為……”她的眼里浮現(xiàn)出惡意的嘲笑，“你根本出不去。你其實也想出去，可你沒這個能力。”

    他的笑容收斂。

    “而且你一直不說明那些事，是因為你知道，我能出去?！彼f，“你知道，我們不一樣。”

    “說出你的條件吧，”她放松下來，“放我出去的條件。我們做個交易?！?/br>
    風(fēng)春看她良久，像在揣摩她的真意。

    “我討厭重復(fù)，”他突然說，“乏味的事情一遍遍發(fā)生，簡直是對生命的褻瀆?！?/br>
    “可你，”他仔細探詢她眼睛，又移開，“總是要偏離我設(shè)計好的道路，走向錯誤的方向?！?/br>
    他皺巴的白色襯衫只扣了中間兩粒，露出淺淺的吻痕。下一瞬間，他毫無征兆地舉起雙手，襯衫一角還滑出一小截，神情活像個出來賣笑的：“我左側(cè)褲子口袋里有出去的鑰匙。假如你摸得到，你就能出去?！?/br>
    “往哪出去？”

    “那扇粉色的門，我可以帶你過去。”

    雨夏戒備地看他：“你的要求。”

    “相信我愛你?！彼难劬澠?。

    “你的要求。”雨夏加重語氣，重新說了一遍。

    “好吧?！彼拱?，“我希望你能幫我?guī)順訓(xùn)|西。一封信，我不知道它具體在哪個位置，但它確實在附近。牛皮紙信封，正面有我的簽名，反面用了金色火漆封口?！?/br>
    一旦出去，難道她還會愿意回來？

    “我還有你的秘密，而且你一定會很好奇?！彼f，“你出去了就知道是關(guān)于什么的。但在信到手前，我絕不會透露任何有關(guān)那些秘密的細節(jié)。”

    她半信半疑地摸過去。而后——抓出了一把鑰匙。

    整個房子的布局都已經(jīng)變了。原本狹小的客廳變得足有兩層高，空曠、輝煌，垂著一盞巨大的水晶燈，每一點細節(jié)都熠熠閃光。順著大理石的旋轉(zhuǎn)樓梯緩緩向下，那扇粉色的門卻依舊幼稚地屹立在那里。

    從那扇門……可以出去。

    她以為她會猶豫，但她卻用力向那里邁開了一步，鬼使神差地走到門前。

    她心如擂鼓，好像提前看到了陽光，細風(fēng)，天空及云。她忽略身后風(fēng)春的叫喊，迅速插入鑰匙轉(zhuǎn)動，一口氣拉開門——

    門外沒有她想象的任何東西。只有一條窄窄的、漆黑的封閉走廊，走廊的盡頭還是一扇門。一扇灰色的、斑駁的、水泥剝落又長了青苔似的門。門上有一盞燈，一盞滾圓的燈，散著灰白色的冷光。

    她的喜悅一下被澆滅，有些驚疑不定：“那是什么？”

    “你想要的‘外面’?！憋L(fēng)春跟了過來，“不怎么樣吧？”他笑，“所以，還是留下來吧？”

    她或許對他有那么點點留戀。將近一百天的陪伴，對于一個忘記過去的人來說，一定有著不可取代的重要位置，如同雛鳥睜眼看到了它的養(yǎng)母——假如他沒有把那些好感作沒。

    她說：“我待夠這里了?！?/br>
    “……你真的要過去？”沒正形地靠在墻上，撥散前發(fā)半擋住眼睛，像一把燙彎了的劍，早已離開戰(zhàn)場，蒙塵鈍化，“那里可能比這里更糟?！?/br>
    “不會更糟?！庇晗恼f，“沒有什么會比待在原地更糟糕?！?/br>
    “……好吧?！彼f，“生活確實需要點新鮮感。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出去，我就來告訴你一些信息吧?！?/br>
    她的臉上浮出驚異：你是這樣的好人？

    風(fēng)春熟視無睹：“第一，所有房間都有一把鑰匙。”

    “所有房間？”她詫異，“多少間？”

    “……不清楚?！彼崎_眼，“總之，你一旦進入到一個房間，想要出去，就必須要找到它的鑰匙重新出來才算通關(guān)?！?/br>
    “你這反應(yīng)可一點不像是不清楚?！庇晗某靶Α?/br>
    “第二，”他咬著重音，“看見對面的燈了沒？只有燈亮著的房間，才能進去。第叁，每個房間的規(guī)則都不一樣，具體情況要你自己探索?！?/br>
    “有個房間通向真正的外面？還是說……必須所有房間都通關(guān)才能出去？”

    風(fēng)春沉默片刻：“這里一共有十二個房間。到底能不能出去，怎么才能出去……你可以自己去試試。”

    整理好行囊，蒲雨夏正式跨出門。

    門內(nèi)，風(fēng)春安靜地站著。他長久地注視著對面那盞燈，好像在那里的是神、是深淵、或者是一個將會影響他一生的決定、是舊人的墓志銘。他想要看清、想清，不想陷入又無法逃離。他的目光無法移開。

    雨夏最后望了他一眼。

    等門合上，她才看清了那扇門的另一面。依舊是粉不拉幾的，上面遍布小涂鴉。但門上多粘著一張拍立得照片。照片里兩個孩子擠在鏡頭里，一男一女，臉上印著九只彩色蠟燭的昏黃火光，露出燦爛的笑容，看著面前巨大的奶油蛋糕。女孩頂著生日王冠，似乎在思考從哪里先開始吹滅比較好。下面的白邊寫著：

    生日快樂。祝美夢成真?。?991.7.17蒲風(fēng)春）

    她盯了那照片一會，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照片里的女孩好像是她自己。她第一次知道風(fēng)春的全名，和她是同姓。那個十二叁歲大小的男孩，已經(jīng)有了他如今的輪廓影子。

    門邊上是門牌，上面陰刻著兩個字——欲望。門上是一盞粉色的燈，里面細碎的彩箔折射著各色的光。

    她想起她記憶里那個模糊的影子：他正慢慢轉(zhuǎn)過頭來，臉龐逐漸成型、細化。

    蒲風(fēng)春。

    他確實有她的秘密，而且讓她不得不試圖去知道——那代表著她幾乎全部的過去，和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原因。

    她站在原地，慢慢攥緊了拳頭。

    但他守口如瓶。

    好像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個把戲。誰會在捉弄人前把計劃透個底朝天呢？

    她想去抓著他的領(lǐng)子質(zhì)問他：你是誰，我又是誰？

    粉門上的燈依舊亮著。但她退了一步，堅實地立在地面上，利落轉(zhuǎn)身，向新的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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