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祖父書房出來，楊天鴻和楊秋容沉默不語，內(nèi)心深處卻充滿了驚濤駭浪。

    表面上的冷漠，竟然隱藏著如此之深的心機。不過，這也表明，祖父對自己不是毫無待見，而是必須站在家族高度上考慮問題，對每個家族成員做到絕對公平。

    至少，楊榮不是那種專門揀好聽話說的人。否則，也就不會把這些事情公開，更直言不諱，當(dāng)年坐視楊連升虐待楊天鴻之類的事情。

    直到現(xiàn)在，楊天鴻腦子里仍然回蕩著祖父的那些話。

    “廣平候府每年都會到楊府遞送家宴請柬。其中是否有人阻攔，你們是否能夠順利得到消息，來與不來，其實都在于你們自己。能來，當(dāng)然是好事。若是來不了，或者是因為種種緣由被人蒙蔽，那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自小不懂得抗?fàn)?，長大了也就是個廢物。既然來了，知道其中問題，如何對待族中事務(wù)，也是你們的自由。”

    楊榮沒有刻意約束或者要求，對楊家姐弟，他的態(tài)度并不強硬。只不過，在國子監(jiān)進(jìn)學(xué)這個問題上毫無商量。畢竟，這關(guān)系到世人對楊族的態(tài)度，以及看法。

    拜別過奶奶甘氏，楊家姐弟打算就此離開。

    剛走到內(nèi)院門廊，忽然從旁邊閃過來一個渾身酒氣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紀(jì)輕輕，身材卻極其粗壯的彪形大漢。他手里抱著一個酒壇，肥碩的肚子雖然有些累贅，可是胳膊卻比楊天鴻的大腿還要壯實。

    壯漢用很是貪婪的目光在楊秋容身上打量著，過了幾秒鐘，才戀戀不舍的轉(zhuǎn)移視線，用發(fā)紅的雙眼盯著楊天鴻，嘴里發(fā)出帶有濃烈醺意的大笑。

    “小子，把太夫人給你的翡翠項鏈交出來?！?/br>
    他的嘴里全是臭氣，如同露天糞坑點著了火，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中夾雜著惡臭。

    旁邊，十幾個人圍了上來。他們都是楊家族人，楊天鴻也叫不上名字，只知道是自己的血親。這些人絲毫沒有想要上來勸阻的意思，反而抱著雙手站在一邊，臉上全是譏諷，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楊天鴻側(cè)著臉，用眼角余光瞟著擋住去路的壯漢，冷冷地問：“你是誰？”

    聽到這句話，壯漢驟然一愣，臉上的兇悍之意瞬間消失，突然扔掉手中酒壇，雙手捧著圓滾滾的肥油肚，口中爆發(fā)出震天的狂笑。

    “哈哈哈哈！我是誰？你，你居然問我是誰？”

    “你得了健忘癥嗎？還是你徹底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看來，你不僅是個傻瓜，而且還是個呆瓜！哈哈哈哈！居然問出這種問題，我是誰？哈哈哈哈……”

    他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旁邊的圍觀者也被感染，紛紛笑個不停，毫不掩飾對楊天鴻的嘲弄之意。

    壯漢好不容易止住笑，直起身子，眼睛里露出極其殘忍的兇狠目光。

    “我叫楊虎。怎么樣，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楊天鴻眼睛里釋放出閃爍不定的目光，沒有發(fā)怒，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絲詭異的笑。

    他當(dāng)然記得楊虎。

    楊家的親戚關(guān)系很是混亂。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父親楊靖脫離家族，拒絕來往的結(jié)果。當(dāng)年在外院的時候，楊天鴻一直分不清楚那些表兄弟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卻牢牢記得其中幾個經(jīng)常欺負(fù)自己的家伙，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發(fā)生過的每一件事。

    除了楊連升之子楊雄，欺負(fù)楊天鴻最為兇狠的家伙，就是楊虎。

    他曾經(jīng)打斷過楊天鴻的胳膊，用繩索把人捆綁起來，脫掉衣服，用小刀在楊天鴻胸前和背上刻字。有些傷痕，直到現(xiàn)在也無法消除。

    “楊虎……”

    很多人都看見，楊天鴻臉上的笑意瞬間變得無比冷酷。他伸出右手，與楊虎那只過于粗壯，與他自己根本不成比例的手握在一起。就在一剎那，魁梧高大的楊虎被一股無形巨力高高抓起，身體不受控制朝著側(cè)面方向飛了起來。然后，朝著門廊方向如山一般轟然倒下。擺放在那里的一套茶幾桌椅砸得粉碎，地面上到處是散亂的木屑和碎片，還把一個原本是站在旁邊看熱鬧，來不及閃避的倒霉家伙壓在下面，連聲慘叫。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楊虎的體格外形，堪稱是個巨人。這家伙自小就健壯結(jié)實，膀大腰圓。在他面前，楊天鴻顯得很是瘦弱，兩個人的外觀體型對比，至少也是四比一。

    可是現(xiàn)在，他們看到了什么？

    楊天鴻把身材體量龐大的楊虎高高掄起，再狠狠砸在地上？

    這，這是開玩笑吧？

    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比任何幻想都要更具說服力。

    楊天鴻縱身騎在楊虎背上，將他的胳膊反擰，掄起拳頭，朝著肩膀與手臂之間的連接部位連連猛擊。他面色陰沉，仿佛傾盆大雨即將嘩啦啦落下前的黑色天空。每一拳都分量十足，根本沒有想要手下留情的意思。楊虎無法動彈，只能仰著頭，連聲怒罵。

    “小雜種，把我放開！快把我放開！”

    “我的骨頭碎了，你竟敢打碎老子的骨頭？我，我要殺了你！”

    “不要，不要打了，救命……救命?。　?/br>
    從發(fā)狠狂嚎到連聲哀求，前后不過幾秒鐘時間。楊天鴻的動作異常兇狠，噼里啪啦的骨碎聲響個不聽。片刻，楊虎整個右肩徹底碎裂，右臂也被扭曲成為詭異的形狀。他一把抓住楊虎頭發(fā)，將那顆野人般的腦袋高高拎起，帶著殘忍的冷笑，朝著地面上重重猛砸。

    這一擊力量巨大，撞擊角度也選擇得恰到好處。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咔嚓”聲，楊虎口中飛跳出幾顆帶血的斷牙，鼻梁骨被當(dāng)場砸斷，眼眶與地面接觸，頓時迸出一片血花，整個人頓時昏死過去。

    看著半死不活的楊虎，兩個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年輕男子又驚又怒，下意識的抓起擺在附近的棍棒，朝著楊天鴻所在位置前行了幾步。

    楊天鴻正好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撩了撩粘在自己頭發(fā)上的血珠，看見這兩個手持棍棒想要過來幫忙的家伙，于是淡淡地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問：“怎么，你們也想跟他一樣嗎？”

    話音未落，兩個年輕人之覺得眼前一閃，景物瞬間變得模糊起來。握在手中的棍棒被一股巨大力量狠狠抓了過去。緊接著，某種堅硬物體狠狠砸中自己的膝蓋。他們不由自主爆發(fā)出慘叫，身體彎曲，徹底失去平衡，雙手抱著腿，在地上拼命翻滾，用盡力氣慘叫著。

    “我的腳，我的骨頭碎了！”

    “救命！救命！”

    楊天鴻下手極重，分別砸碎了兩個人的膝蓋骨。

    他本來不愿意惹事。

    今天是除夕，雖然是第一次見到太老爺和太夫人，但奶奶甘氏讓楊天鴻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爺爺楊榮盡管冷酷，卻是站在家族高度來看待每一個人。家宴既然已經(jīng)結(jié)束，楊天鴻只想盡快離開這里。卻沒想到，半路上居然殺出一個想要搶奪那串項鏈的楊虎。

    可以想見，這家伙平日里橫行霸道慣了。

    由此看來，楊氏家族上下，真的沒有什么錢財。這串翡翠項鏈雖然貴重，卻也不被楊天鴻放在眼里。要知道，玄火軍現(xiàn)在每月的正常開支，就有好幾萬兩銀子。區(qū)區(qū)價值幾千兩的項鏈，還真是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看在奶奶甘氏的面子上，楊天鴻早就一刀砍掉了楊虎的腦袋。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他們完全忘記了要上前幫忙或者勸阻。就算能夠想起來，也沒人敢在這種時候輕舉妄動。

    楊虎很強大，擁有煉氣第三層的實力。在楊家小輩當(dāng)中，算得上是年輕有為，實力超群。

    就是這樣一個野蠻強橫的家伙，居然被楊天鴻打得絲毫沒有還手之力。而且，楊天鴻的手段非常殘忍，直接廢掉了楊虎的修為，差不多半邊身子骨頭都被碾碎。很多圍觀者當(dāng)年沒有在楊府外院呆過，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過節(jié)。在他們眼里，楊天鴻就是一個不能招惹，極其兇殘，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瘋子。

    他們選擇性的忘記了原本是楊虎主動生事，這才平白惹來的禍端。

    這不奇怪。

    畢竟，楊天鴻是第一次來廣平候府過年。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是一個陌生人。

    楊秋容一直站在旁邊，警惕地注視著每一個人。如果真有什么人不長眼，想要上前圍毆，那么她會毫不猶豫運起法力，把廣平候府上下攪得天翻地覆。

    至于那兩個傻乎乎拎著棍子上前幫忙的家伙，是楊秋容故意放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完全有能力應(yīng)付。既然已經(jīng)活活打廢了一個楊虎，也就不在乎多打殘兩個。

    聰明人和傻瓜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明辨是非。

    太老爺楊榮之前的書房里的那番話，成為了楊天鴻暴起傷人的最大動力。

    既然楊氏族長都用養(yǎng)蠱的法子選擇家族繼承人，也就意味著，自己有必要露出實力，讓族人都看見自己鋒利的獠牙。

    從奄奄一息的楊虎身上撕下一塊衣服，擦干凈手上的血，楊天鴻冷冷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留下一句不無威懾力的話。

    “如果有誰不服，大可以上門來找我。楊府外院的位置沒變，只要不是白癡，誰都找得到。”

    說完，他和jiejie楊秋容一起，朝著大門方向邁步走去。

    ……

    楊老太爺楊榮身體強健，除了楊天鴻的父親楊靖，另外還有十一個兒子，七個女兒。

    楊虎的母親在楊家排名第十六。此刻，她跪在老太爺楊榮面前，涕淚滿身，號哭連天。

    “我素來敬重大哥，本想著那楊天鴻是大哥的遺腹子，讓虎兒過去與他聊聊，也好熟絡(luò)兄弟之間的感情。沒想到那楊天鴻居然暴起傷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把虎兒痛打一頓?，F(xiàn)在，虎兒昏迷不醒，生死未卜?！?/br>
    “爹爹！這，這如何是好？”

    “楊天鴻此人無父無母，眼里根本沒有家族規(guī)矩?；壕烤鼓睦飳Σ黄鹚凰绱藘春荽虺芍貍?？此事并非女兒我故意編造，當(dāng)時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證明，是楊天鴻先動的手！”

    “爹爹！你要為女兒我做主??！一定要把楊天鴻趕出楊家，把他逐出宗族！”

    這婦人的話有真有假，卻隱瞞了最為關(guān)鍵的部分。惡人先告狀就是如此，從來不會坦白事實，只會胡亂涂改，把事情轉(zhuǎn)化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方面。

    楊榮沒有理會女兒的建議，淡淡地問：“你那兒子楊虎，死了沒有？”

    跪在地上的婦人一愣，也忘記了擦抹眼淚，下意識地回答：“沒有。楊天鴻下手實在狠毒，虎兒渾身上下被打得遍體鱗傷，就連骨頭都斷了。此仇我……”

    “行了！行了！”

    楊榮很不耐煩地?fù)]揮手，仿佛是在驅(qū)趕一只令人厭惡的蒼蠅：“既然沒死，就趕緊去找大夫。你跪在我這里又哭又鬧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大羅金仙，沒辦法讓你兒子死而復(fù)生?，F(xiàn)在不找大夫，是不是要等到你兒子死了以后才滿意？”

    婦人呆了一呆，顯然沒有想到從父親口中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不過，這番話倒也并非全無效果。至少，親生兒子楊虎在婦人心中分量極重。掙扎了片刻，她還是咬咬牙，從地上站起，帶著無限的恨意，緊抿嘴唇，朝著太老爺楊榮款款做了個萬福，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婦人走出去的時候，剛好碰見了朝著書房快步走來的楊杰。出于禮貌，楊杰后退半步，朝著婦人躬身行禮。那婦人與楊杰畢竟要熟悉得多，又拉住楊杰的手，哭哭啼啼說了半天。最后，還是被楊杰好言安撫，連嚷帶罵的離開。

    楊杰走進(jìn)書房，太老爺楊榮仍然站在原地未動，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黑黝黝的夜空。

    “她走了？”

    “走了！”

    兩個人之間的問答很有默契。楊杰是楊榮兄弟的長子，也是除了楊靖之外，楊氏家族數(shù)得著的優(yōu)秀后輩。頗得楊老太爺寵信。

    楊榮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顯出一絲怒意。

    “婦人短見！簡直就是愚蠢透頂！她那兒子楊虎的德行難道我還不清楚？從來就只有楊虎欺負(fù)別人的份兒，若不是他主動招惹，又怎么會被別人打成這樣？”

    楊杰站在桌子旁邊，恭敬地說：“太爺爺您說得極是。孫兒問過在場的幾位族中弟妹，都說雖然是楊天鴻動手在先，楊虎卻是挑釁在前。而且，言語中對天鴻表弟極為不敬，這才惹得表弟勃然大怒?！?/br>
    楊榮微微瞇起雙眼：“挑釁？楊虎那個混蛋，都對天鴻說了些什么？”

    楊杰有些遲疑：“當(dāng)時隔得太遠(yuǎn)，具體的內(nèi)容，沒人聽見。只不過，模模糊糊的，聽到似乎是關(guān)于天鴻表弟當(dāng)年在楊府外院的事情。還有……就是楊虎看中了太夫人送給天鴻表弟的那串翡翠項鏈，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楊虎他……要天鴻表弟把項鏈交出來?！?/br>
    楊榮的面色有些陰沉。顯然，這不是他想要聽到的消息。

    楊榮甚至有些后悔，當(dāng)年應(yīng)該對楊天鴻多少伸出援手。就算是為了家族選擇繼承人，在那種環(huán)境下，對楊天鴻的確很不公平。

    “簡直是一群睜眼的瞎子！沒腦子的白癡！”

    楊榮的聲音威嚴(yán)依舊，卻充滿了難以自制的憤怒：“他們也不想想，楊天鴻性格強硬，為了扳倒楊連升，寧愿向陛下辭去毅勇候之爵。若是換了他們，是否愿意舍棄如此之多的榮華富貴？更何況，楊天鴻被歸元宗仙師看中，五年前就上了鳴鳳山。如今回來，陛下感念靖兒當(dāng)年的功績，直接賜予天鴻宣武將軍之職。楊虎區(qū)區(qū)一介白身，除了幾套拳法和蠻力，什么也不會。不要說是被打成重傷，就算被活活打死，天鴻最多也就是被順天府依例罰俸?！?/br>
    “挑釁，也得分一分對象。也不看看對方是誰？上去就要這要那，還出言不遜……老十六家也是目光短淺，居然會在這種事情上玩弄心思。去，告訴下面，讓老十六一家?guī)е鴹罨⒊迷珉x開，眼不見心不煩！”

    楊杰點頭領(lǐng)命。轉(zhuǎn)身走出房間的時候，卻又停了下來，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神情疲憊的太爺爺楊榮，不太確定地說：“還有一件事，天鴻表弟似乎對國子監(jiān)進(jìn)學(xué)之事頗為抗拒。而且，他畢竟是一個武人。國子監(jiān)那種地方，對于他……也許真的不太合適?！?/br>
    楊榮搖搖頭，語氣和態(tài)度都很堅決：“再不合適也得去！天下歷來都是崇文鄙武。雖然陛下寵信，卻也拗不過天下人的口舌。只有進(jìn)了國子監(jiān)，有了學(xué)子身份，以后才能仕途順利，武運通達(dá)。否則的話，他最多也就是升到當(dāng)年與他父親差不多的位置，也就到了頂。驃騎將軍威名再大，也無法得到與宰執(zhí)同等的權(quán)力?。　?/br>
    天亮了。

    一襲青衣，一頂軟帽，外加一個裝有文房四寶的竹篾籃筐，這就是所有國子監(jiān)學(xué)生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