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乾清宮跪哭
永寧三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三月底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空氣里都是潤潤的。太陽也只是出來晃了一下臉兒,并不灼人。乾清宮的宮人們進出的時候瞧見那個身影,俱都暗暗嘆氣。 林清跪在武英殿前的廣場上,垂著頭,抱緊手中的孩子,對別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視而不見。 郝佳德從武英殿出來,一路小跑著到她身邊,低聲問道,“哎喲我的令婕妤,您這又是在做什么?” 從林清決定那么做開始,她就知道,這般行事,必定會招來詬病,然而她已經(jīng)無法可選了。 從仁誠皇后薨逝之后,已經(jīng)整整三個月了,皇上再沒有踏進過關(guān)雎宮一步。 而她手中的孩子,皇上的皇長子,至今連名字都沒有,宮里人提起來,便要說一句“小皇子”。就連滿月宴,也因為仁誠皇后的葬儀而被所有人都忽視了。 “郝總管,可是皇上叫你來的?皇上他說了什么?”林清垂頭看了一眼孩子,問道。 小小的嬰兒在襁褓間熟睡,甚至連自己換了一個地方都不知道。真好,小孩子就是這樣不知愁。 “皇上沒說什么,不過咱家瞧著,皇上的臉色不大好看。小主跪在這里,進進出出的,給人瞧見了也不好。這……”郝佳德勸說著,然而一對上林清那雙沉靜幽深的眸子,他就覺得自己那些敷衍的話,再說不出來。 總覺得這位令婕妤似乎有什么地方與從前不同了,但細(xì)細(xì)一看,又似乎是看差了。 他微微嘆息?;噬纤坪鯇Υ耸赂静辉谝馑频?,這些話都是他自個兒揣摩著說出來的。這令婕妤在這里跪著,也不過是受罪罷了。既如此,又何苦來? 他不說話,林清就明白了??嘈σ宦暎?,“郝總管,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若為我自己,再不會如此的。我為的是這個孩子,他身份尊貴,如今這么不明不白的給我養(yǎng)著,算什么呢?” 郝佳德如何不知道?可這孩子是仁誠皇后所出,皇上不看,大約也是不想睹物思人。因此他們這些伺候皇上的人,是連一句話都不敢勸的。 “我聽說皇上兩個月前就開始恢復(fù)早朝,卻至今未召幸任何嬪妃。”林清突然揚聲道,“我以為這是因為皇上對仁誠皇后不能忘情。既是如此,為何又對仁誠皇后所出的孩子視而不見?這是木蘭掙命為他生下的孩子,他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了!” 說完這話,她似乎又想起仁誠皇后抓著她的手的情形,眼中濕潤,連忙低下頭去。 “砰——”的一聲,是殿內(nèi)傳出來的,像是摔了什么東西。林清知道自己說的話,李懷玉也聽見了。便老老實實的垂著頭跪著。 郝佳德也聽見了那聲音,自然是顧不得林清的,連忙又跑了回去。 才到門口,便見里頭伺候著的人都被皇上趕出來了。陳姑姑往林清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道,“你進去勸勸吧!” 郝佳德進了殿內(nèi),便見李懷玉閉著眼睛靠在御座上,聲音里透露出nongnong的疲憊,“是林清?” 這是明知故問了。然而郝佳德也只能老實的答道,“是,令婕妤帶著小皇子在外頭跪著呢!雖然如今天氣還好,然外頭的石板又硬又冷,跪久了只怕有礙?!?/br> 李懷玉沉默了一會兒,忽而一笑,“膽子倒不??!”也不知是說郝佳德,還是說林清。 說著便睜開了眼睛,“你倒是好心,還來為她求情。怎么,她給了你什么好處不成?” 郝佳德立刻抱屈,惹得李懷玉開懷一笑,然那笑方在唇邊綻開,便凝住了。郝佳德見了,暗暗嘆氣。 就是如此,這三個月,他們不是沒想過讓皇上高興的法子。只是皇上每每都是如此,才高興起來,便又開始難受。時日長了,他們這些人倒也習(xí)慣了??墒强傔@么下去,卻也不是辦法。 不是想著解鈴還須系鈴人,他是萬萬不會給令婕妤說一句好話的。瞧皇上的意思,似乎也不很怪罪。 ——也是,這令婕妤畢竟是仁誠皇后身邊的人,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呢!皇上自己疏遠(yuǎn)了關(guān)雎宮,可心里只怕一直都惦記著呢。 因此便笑道,“令婕妤能給奴才什么好處?不是奴才自己夸口兒,跟在皇上身邊,什么好東西奴才沒見過?豈會這般眼皮子淺,隨便一點東西便打發(fā)了?” 李懷玉微微側(cè)頭,透過半開著的窗欞,正好能夠看到林清低垂著的頭顱。就在方才,她還仰著臉,和郝佳德說話。她說,那個孩子,是木蘭掙命為他生下來的。這不能不叫他觸動。 良久,他輕聲道,“去讓令婕妤……不,請她進來。” 郝佳德答應(yīng)著出去了。從前皇上想什么,他十有八九都能猜中,但如今卻是連一點門道都摸不著了。 林清聽了郝佳德的話,微微一怔。她已經(jīng)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誰知第一回李懷玉就宣了。 郝佳德將她扶起來,一邊低聲交代道,“皇上近來也不好過,你可別惹惱了皇上?!?/br> 林清不由好笑,她現(xiàn)在這模樣,哪里敢惹惱李懷玉呢?須知如今李懷玉便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靠山了。 然而進門瞧見李懷玉時,還是叫她心下詫異,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行禮請安,“皇上瘦了?!?/br> 只這一句話,便分出了親疏遠(yuǎn)近,李懷玉想。若是其他嬪妃,見她如此,必定會小心的不提到這個話題,惹他厭煩。更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直言不諱的說出來。 可是林清就敢。也不知道是仗著她從前伺候自己的情分,還是仗著她曾經(jīng)與仁誠皇后交好的情分? 其實李懷玉真沒有外人想的那么好。這三個月,他夜里幾乎不能成眠,用膳時,也經(jīng)常吃不下東西。還是身邊的人遮掩著,這才沒人發(fā)現(xiàn)異樣。饒是如此,也能很明顯的瞧出他消瘦了。 不知道為什么,面對林清的時候,心里的話很容易就說出口了,“朕過得不好?!?/br> 他過得不好。林清的心很隱約的輕顫了一下。她已經(jīng)看出來來了,他過得不好。滿臉疲色,眼睛下面隱隱發(fā)青,這是沒有好好休息的緣故。人也消瘦至此,只怕飯食也用的少。 她并未回應(yīng)這個問題。帝王一時的示弱,是不能深究不能當(dāng)真的。所以她將懷中的孩子遞了過去,“皇上看看吧,孩子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皇上還未仔細(xì)看過呢!” 李懷玉伸手將孩子接了過來。小家伙看起來圓潤極了。他還記得當(dāng)初在產(chǎn)房外的隨意一瞥,當(dāng)時大約是在母體耽擱久了,這孩子臉色泛青,哭聲都是細(xì)細(xì)弱弱的。 他再不忍心,心里也曾經(jīng)暗暗覺得這孩子怕是不易養(yǎng)活的。所以他回來之后,從沒過問過這孩子的事。 或許心里隱約的有一種可笑的想法,仿佛自己不去看不去問,就可以當(dāng)做那孩子就一直都是在的,健健康康的長大。雖然自己看不見,但心中也聊以自慰了。 他不曾料到林清將這孩子照料的這般好。抬眼去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也瘦了。 是了,她與木蘭極要好,木蘭過世,她心中的難過,或許不弱于自己。然她卻還能分心來照顧這個孩子,焉能不瘦?心中感念,他便柔聲道,“朕瞧你也瘦了。” “這孩子夜里鬧得很,總要醒個三四次??蘼曧懥?,整個宮里都能聽見。奶娘哄不住,非要嬪妾抱著才成。是以一直將她養(yǎng)在嬪妾的屋里。因此夜里總要起來哄他,倒讓皇上見笑了?!?/br> 林清深知,“你不說出來你的辛苦就不會有人知道”的道理,所以并無隱瞞。而且她說的尋常,便不會給人邀功或是炫耀的感覺。反而能讓人體諒她一片慈母之心。 李懷玉聽到林清說那孩子養(yǎng)在她屋里,想斥責(zé)她胡鬧的。宮里的皇子,向來都是奶娘帶著,嬤嬤看著,沒有與嬪妃一個屋子的道理。然看到林清唇角含笑的模樣,這話卻說不出來了。 “你將他照看的很好?!彼粗蹚澙镩]著眼睛呼呼大睡的孩子,白白嫩嫩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喜歡吧? 林清微愣,繼而便反應(yīng)過來了,似是無意的抬手理了理鬢發(fā),笑問,“皇上也知道宮里的傳言?” “傳言?什么傳言?”李懷玉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哪有精力去聽什么傳言呢? 林清垂下頭,無措的模樣,“就是說小皇子身子弱,只怕養(yǎng)不活的傳言……” 她說著抬起頭來看了李懷玉一眼,見他臉色鐵青,又迅速的低下頭去,“都說皇上對小皇子不管不顧,也不給小皇子賜名,就是因為反正養(yǎng)不活了,索性便……便當(dāng)做沒有……” 李懷玉此時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說是發(fā)青,應(yīng)該是發(fā)黑了,“這些嚼舌根的,竟敢詛咒朕和木蘭的孩子!” 他手下用力,原本被他抱著的小皇子就被他鬧醒了。這孩子現(xiàn)在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醒來之后,便循著本能在李懷玉的胸前拱來拱去。拱了一會兒,又開始哇哇大哭。 “他這是在做什么呢?”李懷玉手足無措的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頭霧水問道。 林清在一旁想笑不敢笑,半晌才答道,“他是想吃奶了?!?/br> 李懷玉疑惑的看著林清,待反應(yīng)過來之后,臉更黑了,“這臭小子,奶娘沒跟來嗎?” 林清搖了搖頭,將孩子接過去,輕輕搖晃,“現(xiàn)在是睡覺的時辰,不能給他吃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