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聲停，四周被山呼的萬歲聲淹沒，居云岫坐在龍椅上，唇角笑意悄然收攏。

    戰(zhàn)長林似乎沒看見，抬手示意侍從把輦車駕來后，闊步登墀，來至居云岫身前：“恭請陛下登輦，與臣等一同驅(qū)儺。”

    居云岫明顯興致寥寥，沒理會戰(zhàn)長林伸來的手，徑自起身下除。

    戰(zhàn)長林同恪兒對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驅(qū)儺算是除夕這日的一大重頭戲，禁中盛行的是大儺儀，驅(qū)儺隊伍要從宮里行至東華門，最后再轉至龍池灣。

    居云岫登上輦車后，戰(zhàn)長林下令隊伍出發(fā)，然后很自然地跳上車來，同居云岫并肩而坐。

    “不是要驅(qū)惡鬼，來朕身邊做什么？”

    “陛下龍體關乎社稷安危，臣既然負責驅(qū)惡鬼，那當然要先驅(qū)陛下身邊的。”

    “愛卿的意思是，朕的身邊有只惡鬼？”

    “……”

    居云岫身邊的那只“惡鬼”微微一笑：“放心，臣來后，百鬼逃遁，陛下身邊已是乾坤朗朗了。”

    居云岫瞄他一眼。

    戰(zhàn)長林歪頭靠過來：“當然了，臣不止會驅(qū)惡鬼，還會驅(qū)jian佞，驅(qū)賊寇，驅(qū)外虜。總而言之，陛下煩什么，臣就驅(qū)什么。有臣在，保管陛下海晏河澄，內(nèi)外無憂?！?/br>
    居云岫斂眸，腹誹：jian佞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

    不多時，驅(qū)儺隊伍抵達東華門，城外似乎有喧囂聲音傳來，居云岫眉梢微動，今日除夕，百姓都在家里掃灑庭除、別歲祭祖，皇城外應該是很冷清的。

    心里壓著的那個猜測又一動，居云岫佯裝鎮(zhèn)定。

    “城外為何如此喧鬧？”

    “不是說把夜里的儺舞搬到城外來演？大概在忙著搭臺彩排吧?！?/br>
    子時后，新年降臨，為表慶祝，皇家一般會在宮廷里舉辦大型儺舞表演，今年為與民同樂，居云岫在戰(zhàn)長林的建議下把戲臺搬了皇城外。

    居云岫沉默。

    驅(qū)儺隊伍穿過東華門，果然，那些吵鬧的聲音來自修建戲臺的工匠，以及彩排節(jié)目的伶人。

    隊伍前方仍在敲鑼打鼓，眾人扮著各路神明，歡欣鼓舞地巡行著，居云岫以手支頤，沒趣地閉上了眼睛。

    ※

    冬日白晝短，太陽剛一落坡，夜幕便急急壓了下來。

    永和宮里，宮人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忙碌著，人雖然多，可是氣氛并不熱鬧，不少人甚至還一臉憂色。

    誰都能看出來，圣人今日并不太高興。

    戌時，璨月進殿里請居云岫更衣，稱是年夜飯要開席了。

    居云岫坐在案后，手里握著一封奏折，想到那一場冷冷清清的家宴，沒動。

    恪兒趴在案上，拉一拉居云岫衣袖，再戳一戳自己肚子，嘟囔道：“它癟了?！?/br>
    居云岫眼眸微垂，對璨月道：“傳膳過來，家宴就在這里用吧。”

    早上的驅(qū)儺儀式結束后，文武百官便離宮了，因為有點氣惱沒有收獲驚喜，居云岫把戰(zhàn)長林一塊攆了出去。

    今夜的年夜飯，入席的人就她跟恪兒，孤兒寡母，在哪里吃不是一樣？

    反正，這樣的年夜飯也不是頭一回吃了。

    “那阿爹呢？”

    恪兒扭頭朝殿外望，天灰蒙蒙的，并沒有戰(zhàn)長林的人影。

    “不用管他?！?/br>
    居云岫放下奏折，又拿起一本，璨月在底下朝恪兒使眼色。

    恪兒又拉一拉居云岫衣袖，噘著嘴。

    居云岫怎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無外乎是想要戰(zhàn)長林來陪。

    璨月趁勢道：“公子已在席上等候，陛下還是移駕過去吧，一家人吃著才熱鬧不是？”

    居云岫沒做聲，心道：牛皮糖似的，攆也攆不走。

    恪兒一聽戰(zhàn)長林在筵席上，爬起來，抱住居云岫拿奏折的那只手臂，又是哀求又是撒嬌。

    居云岫拗不過這倆人，放下奏折，起身后，換上禮服。

    ※

    皇城，東華門下。

    兩排禁軍夾道而立，城樓入口，戰(zhàn)長林身著一襲紅底黑邊交領錦袍，頭扎纓繩，腰佩玉帶，玉樹臨風地等候在月光里。

    李茂從城門那頭前來復命：“將軍，外面都安排得差不多了?！?/br>
    戰(zhàn)長林注視著宮里的方向，確認：“喬瀛那邊呢？”

    李茂拍胸脯：“放心，萬無一失！”

    戰(zhàn)長林點頭，這時車聲轆轆，乃是居云岫一行來了。

    城樓下，眾人行禮，聽得“平身”二字后，戰(zhàn)長林走到輦車前，牽人下車。

    居云岫伸手在他手上一觸而離，下車后，質(zhì)問：“不是設宴在蘭臺？”

    戰(zhàn)長林解釋：“反正是要來這兒看儺舞的，何必再折騰一趟？”

    說話時，恪兒已在底下仰著頭等抱。

    戰(zhàn)長林笑，伸手一抱，恪兒滿足地環(huán)住他脖頸。

    夜幕似墨，城樓上燈火并不多，月光流瀉在臺階上，四下更靜悄悄的，一家三口登上城樓，及至護欄前，居云岫腳步驀地一頓。

    恪兒扭頭望著城外景象，亦驚嘆地“哇”了一聲。

    夜幕下，燈火如晝，人山人海，一排又一排的筵席順著洛陽城的四衢八街鋪開，城里的百姓們正肩并肩地坐在筵席前，或是在議論著席上的菜品，或是在觀賞著街上的宮燈，間或又有孩童嘴饞，想要伸手拿席上珍美的糕點，被母親抓住小手；三倆街頭乞兒縮在人群后，躍躍欲前，被巡邏的禁軍直接拎到筵席前坐下……

    居云岫回頭看向戰(zhàn)長林。

    燈光里，戰(zhàn)長林淡淡一笑：“聽聞陛下乃是頭一回在異鄉(xiāng)過年，洛陽城里的老百姓們便來陪陛下吃一頓年夜飯?！?/br>
    居云岫胸口一澀，抿唇，便在這時，身后內(nèi)侍揚聲通傳：“圣人到——”

    下一刻，城樓外低低切切的交談聲一收，繼而便是震天一般的朝拜聲、祝頌聲響徹耳畔。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洛陽全城百姓恭祝陛下除夕康樂，福慶初新——”

    胸腔里是震動的心跳聲，居云岫望向護欄外，明明知道是戰(zhàn)長林在背后安排，可心里還是忍不住蕩開暖流。

    這或許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熱鬧的一餐年夜飯了。

    “平身——”

    “謝陛下——”

    城樓下，前所未有盛大的一場“家宴”開席，百姓們一家挨著一家坐著，爭先品嘗席上佳肴。

    原來嚴肅的氛圍逐漸被一盤盤珍饈化解。

    “哎呀，忙什么？瞧瞧你，吃得跟個餓死鬼似的。”

    “呸呸呸，大過年的說什么呢？這會兒不吃飽些，一會兒哪有力氣給大將軍助威？”

    “……”

    “阿姐，這些菜可真好吃？我們都可以吃嗎？”

    “嗯，剛才侍衛(wèi)哥哥說了，今夜乃是陛下跟大將軍宴請全城百姓一起過節(jié)，席上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吃。等等，你吃慢些，別又噎著！”

    “……”

    “阿娘，唱戲了，我想去看！”

    “哎喲，原來這場面就是宮里的儺舞??！這輩子能看上一回，算是值了！”

    “……”

    城樓外，數(shù)以千計的伶人身著玄衣朱裳，或是執(zhí)戈，或是揚盾，在恢弘的歌聲里舞動著。

    臉戴十二神獸的伶人舞于戲臺上，剩余一千多名伶人則沿著筵席面朝眾人歌舞，全城百姓再次沸騰。

    居云岫坐在華蓋下，望著底下身材魁梧、喝聲大作的伶人，對戰(zhàn)長林道：“你不下去扮一扮了？”

    今早上他驅(qū)儺時扮得可很起勁。

    戰(zhàn)長林仍抱著恪兒，聞言靠過來：“又想看我扮了？”

    居云岫移開目光：“問問罷了。”

    戰(zhàn)長林笑，對懷里吃著消夜果的恪兒道：“恪兒，阿娘又想看阿爹驅(qū)儺了，你想不想？”

    恪兒點頭，說一聲“想”后，又補充：“我也想扮。”

    戰(zhàn)長林爽快：“行，那咱爺倆給她扮一個?！?/br>
    居云岫挑眉，還沒應允，這二人便朝城樓下去了。

    燈火流動，城樓底下的鼓樂聲一息后，再次奏響，戲臺上，一大一小二人臉戴神獸面具，藏在那十二人中，忽而現(xiàn)，忽而隱，忽而舞，忽而止。

    儺舞講究的是孔武有力，勇猛瀟灑，戰(zhàn)長林身形本來就高大，再加上多年征戰(zhàn)，本身就自帶一股凜然英氣，上臺后，很快便把原本那十二名主角比了下去。

    四周百姓歡呼著，喝彩著，居云岫坐在城樓上看，唇角翹起來，眸底掖著自豪的笑意。

    “哎呀，中間抱著孩子那位，便是大將軍了吧？”

    “那當然，瞧瞧那身形，那氣度，大齊還能找出第二個這樣的人來？”

    “……”

    贊美聲夾雜在鼓樂聲里，飄在居云岫耳畔，幢幢燈火下，戰(zhàn)長林的身姿似愈發(fā)迷人了。

    居云岫含著笑，正想著一會兒他舞完以后賞賜個什么名目，城下的樂聲戛然而止。

    居云岫一怔。

    戲臺上，戰(zhàn)長林摘下面具，恪兒也著摘下面具，緊接著，全城上千余名伶人全部把表演所用的面具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