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恰逢孟晚霽又發(fā)短信讓沈庭華下去取飯，盛槿書眉眼含春：我自己去吧。

    她引流管已經(jīng)在剛剛拔掉了，只剩下刀口還沒有長好，完全可以行動自如了。

    沈庭華沒反對。

    盛槿書涂了口紅，換下病號服，穿上了久別的裙子。

    在黃昏人來人往的街邊，盛槿書朝孟晚霽走去。

    落日懸掛在高樓之間，世界被暈染得靜謐又溫柔。

    孟晚霽望著她，明顯錯愕，長睫快速顫動，指尖不受控制地捏緊了飯盒的提手。

    盛槿書在她跟前站定，朝著她勾唇：好多次都沒及時告訴你，這次，想第一時間自己告訴你。

    孟晚霽喉嚨發(fā)緊：嗯？

    盛槿書說：大病理出了，沒有升級，真的沒事了。

    孟晚霽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太大波動的，可唇角不聽話的弧度還是出賣了她。

    恭喜你。她極力說得客氣而冷淡。

    盛槿書沒有在意，眷戀地望著她，問：修改后的demo聽過了嗎？廣播劇返了兩次，目前的版本盛槿書挺滿意的。

    孟晚霽應(yīng)：嗯。

    可以嗎？

    可以。

    那就發(fā)吧，也到我先前給大家預(yù)告的時間了。

    孟晚霽沒意見：好。

    盛槿書詢問：我沒有電腦，不方便cao作，你可以在我發(fā)布以后，整合一下各個平臺的鏈接幫我發(fā)條宣傳微博嗎？她是策劃，工作室因為定不下名字還沒有正式運行，宣傳還是要從她這里走的。

    孟晚霽遲疑：用我的微博嗎？她微博是新注冊的，根本就沒有粉絲。

    盛槿書說：不是，用我的，我等會兒把賬號密碼發(fā)給你。

    孟晚霽有分寸：沒事嗎？

    沒事。盛槿書眉眼明媚，比今夏孟晚霽見過的所有晴空還要晴朗。她說：我對你再沒有任何秘密了。

    孟晚霽心尖發(fā)顫，很艱難才忍住翻涌的情意。

    好。她狀若無波地應(yīng)。

    *

    晚上盛槿書才上傳完所有平臺，把賬號密碼發(fā)給孟晚霽。

    孟晚霽第一時間整理好所有鏈接，打開微博，準(zhǔn)備宣傳。

    毫無預(yù)料，她在主頁第一眼看到的是盛槿書在一個小時前剛發(fā)布的一條僅自己可見的微博。

    她說：

    寫給小霽的一封信

    提筆前覺得想說的話好多，落筆時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太多的抱歉，說來都是狡辯，這不是我的本意，但還是忍著臉紅，厚著臉皮，想向你尋求一絲一毫回頭的可能。

    很抱歉不負(fù)責(zé)任地追求你、和你開始；很抱歉沒有告訴你、不敢承諾你、不負(fù)責(zé)任地和你結(jié)束。很抱歉我的自以為是、我的武斷、我的自私。

    父母感情破裂以后，母親去世，父親另娶，曾視我為掌上明珠、對我無限包容的他對著我怒吼，趕我出去，我曾以他們?yōu)榛鶞?zhǔn)構(gòu)建起的世界全數(shù)崩塌。很長一段時間，我分不清這個世界的真與假，黑與白，對與錯。于是我觀察著、摸索著、拼湊著，試圖從別人那里窺見人生真正的模樣。

    我在酒吧交好的人里，沒有哪個有完整的家庭；我看好過的愛情里，沒有哪個真的走到過最后。

    誓言總被發(fā)誓的人自己推翻，美好總被創(chuàng)造的人自己磨滅。沒什么會是永垂不朽的、也沒什么可以是亙久不變的。

    于是我試著與世界和解，說服了自己，不要相信，不要抱有幻想，聚散總有時，過好當(dāng)下，及時行樂就夠了。

    可我活在當(dāng)下也并不覺得快樂。

    因為母親的理想是路橋，所以我學(xué)了路橋；因為老師的理想是桃李滿天下，所以我來了寧外。除了繼承她們的遺志，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我找不到我自己。

    我在漫漫長冬里走著，渾渾噩噩、茍延殘喘，世界像四面漏風(fēng)的黑暗洞xue，時間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所以在遇見你之前，我沒有想過要手術(shù)。

    遇見你之前，我也沒有想過我的愛情會是例外。

    我以為遇見的所有人都不過只會是路過我人生的風(fēng)景，沒有想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有的人會成為你人生所有的圖景。

    那個人是你。

    謝謝你來到我的生命中，謝謝你注活我人生的一潭死水，謝謝你讓我想起來，人生中那些斑斑駁駁的裂縫，除了風(fēng)霜雨雪，還有光，也可以透進(jìn)來。

    謝謝你。

    孟晚霽的淚水在眼眶里洶涌地翻滾，墜落成線砸在桌面上。

    淚眼模糊中，她往下滾動鼠標(biāo)，看到了好多好多條盛槿書發(fā)的僅自己可見的微博，從近期到早期。

    四月末她說過害怕，她問：是不是心有牽掛就會變得怕死？

    想長命百歲。

    三月末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養(yǎng)了一只貓，好像在一個新房子里，你和我在商量裝修的事。好沒邏輯，明明房子看上去都已經(jīng)裝修好了。

    但要是真的，就好了。

    正月初四那天，她偷拍了她的睡臉，說：可愛。

    元旦那天，她說：新年快樂，真的快樂。

    去年九月相遇不久，她微博里第一次出現(xiàn)她。她說：遇到了一個好難搞的人，不過好像挺有趣的。

    以此為截點，往下沒有孟晚霽。

    五月中旬，盛槿書說：母親節(jié)快樂。我要是把墓買在你旁邊，我們重逢的概率能不能大一點？

    四月末，盛槿書說：就這樣吧。

    三月份盛槿書說：好久沒夢到你了，昨天終于又夢到了。夢里不知道為什么你一直在罵我，我一直在掉眼淚，可是心里好開心啊。

    要是不會醒就好了。

    二月除夕，她說：想你們。

    再往前的十一月，她去沖浪，說：差點出事故。喘不過氣的感覺挺好的。

    越往前，越消極。

    如盛槿書所言，如果遇見她以后她的文字是彩色的、鮮活的，那往下全是灰白與頹敗。

    和她表面上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孟晚霽看了多久，眼眶就濕了多久。她克制著，噙著淚，紅著鼻尖發(fā)出了那一條再不發(fā)就來不及了的宣傳微博。

    微博剛剛發(fā)出去不久，盛槿書的短信就進(jìn)來了。

    她說：

    因為你，我開始期待人生的春夏秋冬。

    孟晚霽好不容易止住了的淚再次翻涌，心像是被人拿錐子鑿了一次又一次，這些時日里所有的委屈、不安、痛苦、堅持，都被她這一封信、這一句話消融瓦解了。

    她知道盛槿書是多么驕傲、多么重諾的人，所以知道她此刻這些剖心析肝的話要說出口是多么艱難、也多么真誠的事。

    她沒有辦法不動心、不動容、不心疼。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盛槿書說感謝她來到她的生命中，她又何嘗不是？

    她們之間又有多少個十年可以蹉跎？

    她再也坐不住，抓起手機(jī)和鑰匙，下了樓、攔了車去醫(yī)院。

    夜晚的醫(yī)院靜悄悄的，五號樓403病房里一張床空著，只剩盛槿書一個人。

    她開著一盞燈，握著手機(jī)靠坐在床上，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出神。

    孟晚霽沒有敲門，推門而入。

    盛槿書注視著她。

    孟晚霽朝著她走近，下唇咬得很緊，眼底隱有淚光。

    盛槿書眨了下眼，眼角滑落一滴淚，隨即彎唇笑了起來，風(fēng)情明媚。她伸手拉孟晚霽的手，孟晚霽沒有拒絕，順?biāo)庾谒拇策叀?/br>
    誰都沒有說話，誰也都明白對方?jīng)]有說出口的心意，眼眶漸紅。

    盛槿書挪動著靠近，輕聲問：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jī)會？

    像害怕驚擾一場美夢。

    孟晚霽鼻音明顯，明明想笑，眼淚卻掉了下來：這次是永遠(yuǎn)嗎？

    盛槿書眼波若水，輕拭她的淚水，親吻她的鼻尖，許諾：是我的有生之年。

    我愛你。

    第61章 全文完

    拔管次日，身體各項指標(biāo)正常，趕在周六上午醫(yī)院系統(tǒng)還在運轉(zhuǎn)，盛槿書迫不及待地辦理了出院，如期銷假。

    傷口還在換藥期，孟晚霽本心是想讓她再請一周假好好休養(yǎng)，但盛槿書擔(dān)心期末要到了，耽誤學(xué)生學(xué)習(xí)。孟晚霽與她同在這個崗位上，理解她的堅持與顧慮，只能在她復(fù)課后自己的語文課堂上狀若自然地提醒學(xué)生一句英語老師盛老師是大病初愈，帶傷上課，讓大家懂事點，不要太胡鬧，而后私底下更細(xì)心地照料盛槿書的三餐。

    五月末，傷口拆線，萬幸雖用的普通線，刀口不粗，疤痕看起來不算特別猙獰。盛槿書早想好后期太難看的話做祛疤手術(shù)，所以不是特別介意，但還是故意裝做難過，騙孟晚霽說了好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吐露的動聽話。

    每天涂抹祛疤藥和張貼祛疤產(chǎn)品都能演變成盛槿書的一場視覺盛宴逗弄孟晚霽，看她耳根通紅、指尖顫抖又強(qiáng)作嚴(yán)肅的模樣太讓人心動了。

    寄養(yǎng)在沈庭華那里的那只小貓接回來了，說好了要領(lǐng)養(yǎng)它的領(lǐng)養(yǎng)人拖了大半個月后，還是告訴盛槿書她現(xiàn)在情況生變，實在不適合領(lǐng)養(yǎng)這只小貓了。

    盛槿書靠坐在床上，不意外，回了個好，干脆利落地刪除了對方，抱起床下轉(zhuǎn)圈圈的小貓，撓著它的腦門和孟晚霽說：我們可能要有一只小貓了。

    孟晚霽在電腦前翻閱院校往年的招生簡章，聞言微愣，語氣里有難掩的驚喜：對方不養(yǎng)了？

    人是感情動物，就算一開始只是愛屋及烏，養(yǎng)久了，其實她心里早把它當(dāng)這個家里的一份子了。

    盛槿書應(yīng)：嗯，她說她現(xiàn)在條件不合適。

    孟晚霽眼底泛起淺笑，有一瞬間她想調(diào)侃我們條件就合適了？，但翻舊賬著實不是什么好習(xí)慣，她有分寸地忍住了。

    好，那我們自己養(yǎng)。像盛槿書只是問她晚上喝粥好嗎一樣，她看著盛槿書膝上的小貓，淡然地應(yīng)。

    小貓有靈性般，察覺到她的視線，跳下盛槿書的膝蓋，蹭到孟晚霽的腳邊撒嬌，喵喵輕叫，奶聲奶氣。

    孟晚霽不自覺地放柔神色，抱起了它。

    那它叫什么名字？因為覺得是別人的貓，她們一直沒有擅自給它取名字。

    盛槿書眼神柔軟地望著她們，半晌，她說：叫日日吧？

    日日？

    嗯。盛槿書走到孟晚霽的身邊，攤開她的手，她手心寫下兩個豎著相扣在一起日字。

    起于孟晚霽的名，止于孟晚霽和她的姓。日日相會，生生不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側(cè)著看，是一個皿字。

    *

    六月中旬，期末考試周即將開始，孟晚霽和盛槿書都已經(jīng)遞交了辭職信，學(xué)生間關(guān)于孟晚霽即將離職的事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盛槿書卻把自己也將辭職的事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晚上洗完澡，孟晚霽發(fā)現(xiàn)盛槿書還坐在書桌前寫東西。

    她擦著頭發(fā)靠近，看見盛槿書在寫一沓卡片，像是給每個學(xué)生的寄語。她忍不住替學(xué)生問一句：不和大家道個別嗎？

    盛槿書蓋上鋼筆，起身給她拿電吹風(fēng)，笑著應(yīng)：不了，我怕太煽情，會尷尬。

    孟晚霽失笑：看不出來。

    盛槿書插上電吹風(fēng)的電源，用熱風(fēng)烘她的臉，佯作威脅：什么意思哦？勸你速速改口，放下身段，賠我一個甜美的熱吻。

    什么火星語。

    孟晚霽嗔她一眼，忍俊不禁：這又從哪個學(xué)生那里學(xué)的？

    盛槿書勾唇?jīng)]應(yīng)。她正經(jīng)了些幫孟晚霽吹頭發(fā)，半晌，認(rèn)真說：不說再見，也許還會重逢。

    孟晚霽怔了怔，望著鏡子里的她，心不由跟著漾動。

    其實如果她不是班主任，一定要做必要交接，她也不太喜歡把離別渲染得盛大。

    她沒有勉強(qiáng)她，轉(zhuǎn)了方向問：卡片介意分我一點地方嗎？

    盛槿書微訝，隨即桃花眼蕩漾，笑意灼然：求之不得。

    ＊

    正式開啟考試周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孟晚霽說了道別，全體學(xué)生起立，給她合唱了一首歌，是他們從聽說她要離職后就開始悄悄準(zhǔn)備的。

    孟晚霽在他們面前向來是沉穩(wěn)嚴(yán)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人，被他們突如其來的真情表達(dá)、挽留也弄紅了眼。

    學(xué)生哭著送她下課，跟她到門口，孟晚霽紅著鼻子，濕著眼眶出門。

    走道的不遠(yuǎn)處，盛槿書穿著紅裙，笑意璀然地捧著一束玫瑰花在等她。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們在寧外光明正大地牽起手，走出教學(xué)樓，走出寧外，走向她們?nèi)松男缕隆?/br>
    我決定考北戲了。

    嗯。

    你等我嗎？一南一北，相隔甚遠(yuǎn)。

    不等。

    孟晚霽詫異，蹙眉看她。

    盛槿書勾唇，眉眼張揚，故作遺憾：小孟同學(xué)啊

    我可能要去你隔壁大學(xué)當(dāng)土建院的講師了。

    孟晚霽長睫顫了顫，驚喜再也克制不住，躍滿眼底。

    盛槿書如愿地刮她鼻子。

    這一次無關(guān)母親、無關(guān)老師、甚至無關(guān)孟晚霽，是她自己的理想，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

    *

    七月初，她們退了寧外的宿舍，陸陸續(xù)續(xù)地把東西搬進(jìn)了盛槿書母親留給她的別墅。

    全部收拾妥當(dāng)，正式住進(jìn)去的第一天，盛槿書到了大門前忽然停住腳步，把鑰匙交給孟晚霽，煞有其事地說：要有儀式感，這回家的第一下門要你來開。

    孟晚霽莞爾，樂意配合。

    她把鑰匙插入孔中，轉(zhuǎn)動門鎖，推開紅木門，側(cè)身要讓盛槿書進(jìn)門，不經(jīng)意地，視線掃過偏廳，倏地定住了。

    偏廳里，白色窗紗飄動的落地窗前，一架嶄新锃亮的黑色雅馬哈三角鋼琴正在陽光下靜靜地閃耀光澤。

    她錯愕地側(cè)身看盛槿書，用眼神表示詢問，盛槿書把貓包打開，理直氣壯：它掏空我了，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你不能不對我負(fù)責(zé)到底。

    孟晚霽的唇角有弧度無法克制地高揚。她咬唇，故意為難：強(qiáng)買強(qiáng)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