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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白日提燈在線閱讀 - 白日提燈 第23節(jié)

白日提燈 第23節(jié)

    從此之后,這便是和她命理相連之人。

    賀思慕抬起手將段胥從地上拉起來,他還真的一點力氣也不使,懶懶地全由她拽風(fēng)箏似的拽著他,然后借著前沖的力量踉蹌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個子比她高,卻彎著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里,粘稠的鮮血沾滿了她的衣襟,額頭貼著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膚。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這是做什么?”賀思慕也不推開他,只是淡淡地問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倍务愕吐曊f道。

    賀思慕知道他在說什么,便道:“殺紅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殺人會讓段胥興奮。

    直到剛剛賀思慕才意識到,她曾在戰(zhàn)場中看到過段胥仿佛壓抑著什么的眼神,他壓抑的正是這種興奮。

    他似乎有過長年累月里大量殺人的經(jīng)歷,以至于殺人對他變成了興奮的誘因,誘使他陷入從身體到精神的亢奮狀態(tài),難以自持。

    或許從心底里他是渴望殺戮的。

    這種殺戮曾經(jīng)取悅過他。

    他在天知曉的漫長時間,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已經(jīng)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道:“剛剛十五師兄臨死前,對我說……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br>
    賀思慕?jīng)]有回答,寒風(fēng)凜冽里,段胥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慢慢說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偽裝成瘋子的常人,還是偽裝成常人的瘋子?!?/br>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終于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后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著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家伙,說的是什么鬼話呢?”

    段胥安靜了片刻,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摟住賀思慕的后背,爽朗而安然地說:“說得是啊?!?/br>
    賀思慕拍拍他的后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臉,放開我?!?/br>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么?”

    段胥并沒有聽話地放開她,他整個人都松弛下來,仿佛打開了塵封的門扉一樣,他在她的耳邊平靜地說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時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戲,便就著戲文里的封狼居胥給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長到七歲?!?/br>
    又來了。

    賀思慕皺著眉頭,正想打斷他的胡言,卻聽段胥笑著說道:“然后在我七歲這年,我被綁架了?!?/br>
    賀思慕拍他后背動作便停住了。

    段胥繼續(xù)道:“胡契人綁架了我,以此威脅我父親與他們交易情報。當(dāng)時黨爭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時候,父親不僅沒有答應(yīng)胡契人,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把柄落在丹支手里。所以他對胡契人說,他們綁錯人了,他們綁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個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騙了過去,他們以為綁錯了人。我便趁機(jī)逃走,在丹支流落街頭……然后被外出挑選弟子的天知曉首領(lǐng)——我的師父挑中,進(jìn)了天知曉。他們并不知道我的來歷,十四歲出師之后,我刺瞎我的師父逃回了大梁,認(rèn)祖歸宗,得字舜息。父親安排了那一場從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讓假段胥消失,讓我回來?!?/br>
    “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你看這一次我又……逢兇化吉了。”

    段胥說得很平靜,說道這里甚至俏皮地笑起來,仿佛得意的孩子。

    賀思慕沉默著,無數(shù)魂燈從丹支的營帳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匯入天際,朔州府城上空的煙火此起彼伏的絢麗著。一邊喜一邊悲,好一個荒唐又盛大的人間場景。

    血順著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終于松開了抱著賀思慕后背的手,但這次賀思慕卻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剛剛抱住賀思慕,已經(jīng)用盡了段胥最后的一點力氣。

    賀思慕抱著這個全身無力倒在她身上的家伙,長嘆一聲,說道:“不僅是小狐貍,還是個小祖宗?!?/br>
    最后賀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燈桿上,段胥坐在她的身側(cè)靠著她的肩膀,由鬼王燈載著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還有一點神志,他含糊地問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賀思慕嘖嘖了兩聲,有一下沒一下地?fù)崦鵁魲U下的鬼王燈。

    通常她不會告訴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惡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過這個畢竟是要給她五感的結(jié)咒人。

    “賀思慕,賀思慕的賀,思慕的思慕?!?/br>
    她這一番解讀讓段胥低低地笑了起來。

    長夜將盡,天光破曉,溫和如霧靄的晨光融化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金色的陽光中,段胥微啟干渴開裂的唇,慢慢地說道:“賀思慕,新年快樂,歲歲平安?!?/br>
    賀思慕怔了怔,然后淡笑著回應(yīng)道:“段胥,段小狐貍,望你逢兇化吉,長命百歲?!?/br>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間的破妄劍上,那劍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還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劍所殺,總歸能有個無怨氣的來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劍究竟為何會認(rèn)段胥做主人,在這一刻她終于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無靈力,縱然他是命格強(qiáng)悍,是天縱奇才,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心性,這也并非破妄劍選他的原因。

    破妄劍選擇他,是因為想要救他。

    這柄主仁慈的劍,殺人也渡人,它從柏清的手上來到這個少年的手中,因為想要渡他所以認(rèn)他為主。

    渡他滿手鮮血,滿身風(fēng)霜。

    韓令秋和孟晚將段胥的計策告訴了吳盛六,在這一年的除夕夜里,在丹支軍營大火燒起來之時出兵攻擊。丹支軍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節(jié)節(jié)敗退,被踏白軍趕出百里之外,潰敗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圍由此而解。

    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早上,當(dāng)吳盛六一行人率軍歸來時,便看見城墻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少年胡契人打扮,渾身是傷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沖他們笑著招招手,然后從腰間的布袋子拿出一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

    那是阿沃爾齊的頭顱。

    他們的主將,深入軍營放火燒營,刺殺主帥,讓他的士兵不至于和敵人戰(zhàn)到魚死網(wǎng)破,讓他的士兵大勝而歸,讓他身后滿城的百姓渾然不覺地度過了一個熱鬧的春節(jié)。

    吳盛六突然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

    他并沒有下達(dá)什么命令,但是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校尉、千戶、百戶、士兵都下馬,次第單膝跪地,在晨光中無數(shù)鐵甲泛著冷冽的銀光,如同波濤涌過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

    “踏白軍,恭迎主將?!眳鞘⒘呗暫暗?。

    身后那些士兵便隨著他齊聲喊起來,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涌向城頭的段胥。段胥扶住城墻,才勉強(qiáng)保持著自己能直挺挺地站著,他想剛剛再多吃點止痛的藥便好了。

    然后他輕輕地笑起來。

    賀思慕問過他為何要只身犯險,他說因為這只踏白軍還并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這一刻,踏白軍,終于是他的踏白了。

    第28章 包扎

    阿沃爾齊一死,戰(zhàn)局風(fēng)云突變。他攪和進(jìn)了丹支的繼承者之爭里,得他鼎力支持的十三皇子驟然失去了靠山,一時間鋌而走險,居然要逼宮。

    丹支王庭亂了套,六皇子急招自己的擁躉豐萊回丹支,名為救駕實則是搶奪繼承權(quán)。豐萊在宇州戰(zhàn)場正是焦頭爛額毫無進(jìn)展,物資和增援又被段胥切斷,便立刻集中兵力在涼州打開了一個口子,渡河撤兵回去了。

    大梁增援的部隊雖然已經(jīng)在涼州駐扎,但是無論是領(lǐng)著余下三萬踏白軍的夏慶生還是后來的軍隊,都沒有死守不放。有道是圍兵必缺,好歹別逼得人家走投無路同歸于盡。

    不過一路上的sao擾還是免不了的,胡契人撤軍渡河的時候,夏慶生更是一場伏擊讓無數(shù)敵軍葬身于洶涌關(guān)河。待敵人到了朔州,又再次被段胥的駐軍截?fù)粢徊?,損失不小但是無暇他顧,一時間把整個朔州都讓了出來。

    這下子增援部隊倒是來得及時,秦帥一聲令下,肅英等三軍渡河開進(jìn)朔州,把整個朔州吃了下來。

    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段胥在天元十一年除夕夜所做之事,成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關(guān)鍵。本是最大功臣的段胥這段時間卻過著十分寧靜的日子,再不復(fù)此前天天千手觀音打地鼠的情況,因為——他傷情嚴(yán)重,再忙命就沒了。

    養(yǎng)傷的段胥把朔州府城的防務(wù)交給了吳盛六,平日里就四面八方地寫信,一會兒交代涼州的夏慶生水戰(zhàn)注意事項,一會兒寫戰(zhàn)報給秦帥,一會兒寫奏折給朝廷,一會兒寫家書,仿佛搖身一變從武將變回了文臣。賀思慕得以見識了一番段胥的春秋筆法錦繡文章,愣是把自己身上那些嫌疑點摘得干干凈凈,冷不丁還來幾句比興,不動聲色地秀一把文采。

    在鬼界,要是有鬼把這種折子遞到賀思慕面前,怕是要被打回去要他捋直舌頭好好說話——少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同樣養(yǎng)傷的還有真正的林老板——十五為了學(xué)習(xí)他的言行舉止并未殺死他,而是把他囚禁了起來,吳盛六搜遍了全城才把林鈞找到。他也就剩一口氣吊著了,救了半天好歹是生命無憂,醒過來一開口賀思慕就一哆嗦——簡直和之前十五假扮的林鈞一模一樣,完全是個熱血愛國嫉惡如仇的年輕人,十五未免裝得也太像了些。

    這段休養(yǎng)的時間,作為賀思慕一直以來幫他占風(fēng)的回報,段胥痛快地收下了沉英做干弟弟,承諾之后將帶沉英回段府撫養(yǎng)照顧。沉英為此依依不舍了好久,賀思慕委婉地表示她還沒打算走呢,這段時間沉英還是能經(jīng)常見著她的,他這依依不舍未免早了點。

    這次段胥身上全是傷,怎么樣都沒法自己換藥包扎,原本這個活兒要么落在軍醫(yī)手上,要么落在孟晚手上,現(xiàn)在卻落在了賀思慕手上——段胥昏過去之前攥著“賀小小”的衣角給她遞了眼色。她想起來段胥那滿身的舊傷還有腰上的傷疤,心說這小將軍麻煩得很。但她還是適時地悲慟大哭表明心跡,配合段胥演戲把這包扎的活兒接下來了。

    賀思慕想怎么著這也是她的結(jié)咒人了,而且她念在他沒了半條命的慘狀,暫時沒有從他身上拿走感官。

    這可得讓他快點康復(fù)履約。

    “嘶……”段胥發(fā)出輕微的吃痛聲,他皺眉看向賀思慕,只一刻又忍不住笑起來:“你手真重,果然是沒有觸覺?!?/br>
    賀思慕挑挑眉毛看著這個越痛越笑的家伙,松了手里的紗布道:“要不我讓孟校尉進(jìn)來替我,你來跟她好好解釋下你這些舊傷是怎么回事?”

    “殿下給我包扎傷口,是我的榮幸?!?/br>
    段胥的回答非常迅速流暢,笑意盈盈。

    清晨模糊的晨光下,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的皮膚和縱橫交錯的傷口,所幸除了肋下十五給他的那一刀,其他傷都不算太深。他便任賀思慕扯著紗布在他的胳膊腰背之間包扎。

    賀思慕給她的杰作打了個結(jié),便拍拍段胥的肩膀,說道:“脫褲子?!?/br>
    “……”段胥轉(zhuǎn)過頭來看她,難得露出這種驚詫的表情,像是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十分自然地說道:“我記得你大腿根也有一道傷?!?/br>
    段胥按住賀思慕放在他腰間衣物上的手,認(rèn)真道:“傷口不深,我看這個就不必了罷?!?/br>
    “為何不必?”賀思慕挑挑眉毛,說道:“我自小跟著父親和傅大夫解剖尸體,什么樣的裸體沒見過。橫豎我是鬼,也不是沒有附身在男人身上過,你害羞什么?”

    段胥笑著婉拒道:“這不合適,我畢竟還是要點清白的?!?/br>
    賀思慕微微瞇眼,段胥的雙手霎時被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在身后,仰面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砸出一聲悶響。段胥眨眨眼睛道:“疼啊殿下,我還是個傷患。”

    賀思慕彎下腰撫摸著他的臉頰,因為以“賀小小”的身份出現(xiàn),她現(xiàn)在的手指是溫暖的,從他臉上那道傷上撫過時好歹稍微收了點力氣:“要我來給你包扎,又挑挑揀揀的,小將軍以為我是你能呼來喝去的么?”

    段胥笑起來,眼睛里含著光,從容道:“我哪里是在挑挑揀揀,我是在求你。殿下給我兩分面子罷,你可不能這么對我?!?/br>
    在賀思慕危險地笑起來時,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

    “將軍大人,秦帥……”韓令秋看著倒在床上頭發(fā)散了一枕的段胥,和趴在他身上摸著他臉的賀小小,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只覺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看到一樣,掉頭就走再把門關(guān)上。

    他還沒有付諸實現(xiàn),便見段胥雙眼發(fā)亮如獲大赦,從床上起身道:“韓校尉快講?!?/br>
    賀小小從容地從段胥身上讓開,翹著腿坐在床頭,拿起一邊的茶喝起來。

    韓令秋于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將軍,剛來的消息,秦帥兩日后便會到府城。”

    段胥輕輕一笑,悠然道:“秦帥親臨……看來一個朔州是不夠了,這仗還有的打。我身體抱恙,你讓吳郎將好生招待秦帥——禮數(shù)這邊還是問問孟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