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嗯？”

    “張醫(yī)生，你為什么每天都能那么開心？你沒有傷心難過的時候嗎？”

    小胡每次見到張啟發(fā)，他總是熱情高漲，笑容滿面。

    張啟發(fā)想了想，他當然有難過的時候。可是就算難受，生活也得繼續(xù)，人總要學著笑對生活。

    再說，他身為醫(yī)生，他在崗位上，他很清楚自己該用什么態(tài)度對待病人。

    所以他們就算難過，也是私下里自己慢慢消解，又怎么能傳遞給患者？

    每一個人的痛處不同，張啟發(fā)又怎么會沒有呢。

    小胡這么問，張啟發(fā)心底暗暗地咯噔了一下。

    張啟發(fā)從來沒和任何人提起過他的家庭，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家，他的家就是他的痛處。

    他討厭自己的父親，埋怨他無情不孝。

    那幾年，父親和奶奶無休止爭吵，就連他奶奶病入膏肓，他父親也從不過問一句。他足夠狠心，連自己母親的最后一面都不見。

    時間一眨眼過去了快十年，當時的心情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了。甚至連最后他在醫(yī)院看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樣子，他都快忘記了。

    奶奶最后的遺言，讓他別恨父親。

    他不知道恨不恨，但心里總歸埋怨。他奶奶何嘗不是呢？明明臨死前還在詛咒自己的兒子，卻這樣苦口婆心地囑咐他。

    張啟發(fā)清楚，奶奶只希望他可以活得快樂。

    那時的他，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他想留住從小陪他長大的奶奶，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眼睜睜地看著她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那種無能為力的心痛，他至今都刻骨銘心。

    那一陣子，他不知道有多討厭自己的父親。

    如果當時父親別一直和奶奶吵架，或許奶奶就不會沉疴難愈。

    如果當時父親能夠給奶奶提供好的治療環(huán)境，或許奶奶不會那么早就走了。

    如果……

    想起這些，張啟發(fā)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當初的種種，雖歷歷在目，但那時的心情已經難以捉摸了。

    死去的人已無悲喜，活著的人又能承受多久的痛苦？

    時間一點一點地磨掉了曾經那些以為永遠都忘不掉的傷痛，讓人活得孤獨又清醒。

    張啟發(fā)眼底的失意一閃而過，稍縱即逝，隨即又綻開笑容。

    “其實，我自己也沒有很開心。但是不耽誤我想把快樂傳遞給大家，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人能夠開心快樂?！?/br>
    張啟發(fā)拍了拍小胡的肩膀，忽然很認真地告訴他：“小王肯定也希望你能夠快樂?！?/br>
    小胡的眼底情緒復雜，眼眶微微泛紅，沉重地嘆氣。

    “張醫(yī)生，謝謝你。我床頭的牛奶，是你放的，對吧。”

    從前小王在的時候，每天都分他一瓶牛奶。

    小王走了以后，牛奶還在，每天他從西邊的樓梯口回來，牛奶總是出現(xiàn)在他的柜子上。

    “你發(fā)現(xiàn)啦，牛奶是顧老師讓我買的。他說，我們不是小王，但他不在的日子，希望你能夠感受到小王的心意?！?/br>
    小王希望他好好地活著，哪怕一個人踽踽獨行孤獨終老，活下去才最重要。

    小胡忍了許久的情緒再也扛不住，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小王住院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都沒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他希望和你一塊兒好好地活著，才和你約定一起去踏青。所以啊，你帶著小王的希望，以后努力認真地生活吧?！?/br>
    小胡泣不成聲，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人這么關心過他，從來都沒有。

    “好啦，哭一哭就得了，你再哭下去，別人以為你讓我揍了?！?/br>
    “謝謝，張醫(yī)生，謝謝你們?！?/br>
    小胡緊緊地握住了張啟發(fā)的手，張啟發(fā)原本還笑嘻嘻，忽然被小胡攥住了手，情緒一下子變得復雜了許多。

    顧近軒幾年前和他說過，比起患者身上的傷，更難治的是他們心里的傷。要是一位醫(yī)生，他能做到這兩樣，那他一定是了不起的醫(yī)生。

    這些年，即便遇上再難過的事情，他們也會對所有的患者笑臉相迎，從未企及這笑容能換回什么。

    可是今天，他卻突然收到了小胡真心實意的感謝，這個在旁人看來孤僻冷漠的人的真心回饋，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原來，不僅患者的心需要被撫慰，身為醫(yī)務人員的他們，也能從他們身上收獲真心與感動，也能從他們身上得到激勵與鼓舞。

    對于醫(yī)生和病患來說，醫(yī)院人來人往，他們不過是彼此生命的過客，可是卻在某個瞬間，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一句微不足道的安慰，成了彼此前行的動力。

    醫(yī)院的病房里，不只有冷冰冰的機器，艱澀難咽的藥物，還有無數(shù)的溫暖與感動。

    張啟發(fā)今天忽然更加明白自己這一職業(yè)的意義，更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前些日子，面對搶救那個罪犯的質疑與爭議，他內心曾一度低潮。面對批判、誤解、糾紛，他開始懷疑自己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合理的對待。想不計得失榮辱，卻很難做到。

    可是此刻，看見小胡這般神色，他一下豁然開朗。

    雖說他們這個職業(yè)救死扶傷，聽起來有點神圣?？墒撬麄円埠痛蠹乙粯?，都是平凡又普通人，默默地在自己的崗位上恪盡職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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