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好似唯有這東西成了她的依靠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內(nèi)殿中的議事稍止，何呈奕命他們各自歸去，齊林見朝臣走的差不多了，這才適時上前將今日之事講原原本本的講述一遍。

    何呈奕手掌覆于折上，面無表情的聽著齊林所言，良久才啟唇問道：“她人呢？”

    “回陛下，人已經(jīng)在幽廊處等候了。”

    聞言，他的目光這才緩緩別過，投在與幽廊僅有一層之隔的通窗之上，外面的光熹經(jīng)過層層窗棱篩過，幾近孱弱，就當(dāng)齊林以為他會不管不顧之際，眼前的人驟然離案，只見一抹玄色身影自他眼前大步而過。

    齊林自里將隔門打開，何呈奕自殿中移出半個身子，光影照在他的臉上，照不散那一半的陰鷙，他眼底浮黑，面無表情凝望前方，自他視線瞧過去，不超五步的距離，一團小小的身影縮在角落，頭正歪在廊柱上睡的正香。

    繡著金龍紋樣的步云靴踏在幽廊的氈毯上，行處無聲，他每走一處，便遮了窗格上的一條光線，待他行過，明光復(fù)現(xiàn)，直到他停在秦葶的身前，自在廊柱上投上一道修長的墨影。

    睡著的人絲毫無覺，人似一灘爛泥堆在角處，靈蛇髻散亂又蓬松，臉上有幾處污漬，額前的碎發(fā)滑在眼角，袖口翻上來一截，剛好不好讓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一道淤痕，似騰蛇一般盤在她手背與小臂之上，尾部沒入袖中。

    顯然，這是新傷。

    他有些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怎的離了他的秦葶，每每都能過的這般慘。

    他有意自喉間擠出一聲輕咳以作提醒，可那人睡的實在太熟，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頓了片刻，他伸腿，用靴邊尚有一搭沒一搭的撞在她臀骨外側(cè)上。

    幾次三番，秦葶終于睜了眼，起初還有些迷糊，隨后在看清了眼前那一片玄黑色泛著華光的衣袍之后，立即清醒了過來。

    她目光寸寸上移，直到對上那人此刻鳥瞰似的視線，腦子里分明有個聲音告訴她，要請安，要跪拜，需這樣得那樣，可她偏生沒有，非但沒有，反而將眸光垂下，只盯著眼前的包袱。

    見她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覺悟，何呈奕終耐著性子蹲下，似前兩次那樣，順手捏起她的臉頰左右扭動端詳。

    “你這德性，比帶你回別苑時強不了多少?！彼麑⑷朔砰_，旋即站起身來，自秦葶身邊路過。

    “過來。”秦葶頭頂響起他既干脆又冷漠的聲音。

    是命令，是不容拒絕。

    秦葶無奈，自地上爬起，隨著他的步子一路朝前，拐過這條幽廊便是他的寢殿，于門前他頓了足，頭微微側(cè)過，才見一個人影磨磨蹭蹭的朝這邊行來。

    何呈奕耐心有限，見她久跟不上，待還有一臂距離的時候，他長臂一展，手掌掐在秦葶的后頸上，用力朝里一帶。

    掌下的人頓覺脖頸一涼，而后被一股力道悠到前面，繼而被人甩到寢殿中。

    凌亂的腳步打亂了寢殿中原本的寧靜，宮人自殿中向門口望去，只見一狼狽的宮女跌跌撞撞進入殿內(nèi)。

    “都出去。”何呈奕吩咐下去，眾人便不敢再妄看一眼，提著輕步痛快出了殿中。

    秦葶緊緊抱著包袱站在寢殿中間，看起來似個鵪鶉，聞著殿中的暖香，非但沒讓她舒緩下來，神經(jīng)反而一點一點緊繃起來。

    身后的人朝她這邊行過來，在路過她身邊時，伸手扯了她的腕子，向榻邊行去。

    他掀袍坐下，一條腿曲起高高踩在腳踏上，一條腿伸平就停在秦葶的腳邊，坐姿松馳卻不失威嚴(yán)，掌心捏著秦葶冰涼的手指，終開口道：“出去這么多天，可有長勁了？”

    的確有長勁了，她恨死了這該死的一切，恨死了世上所有落在她身上的不公。

    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憎恨這人世間。

    她不想活了，負(fù)氣一般將手從他掌中抽離出來，只顧緊緊摟住身前的包袱。

    這一舉動讓何呈奕不怒反笑，“果真出息了?！?/br>
    “在宮里也并非都是榮華富貴，秦葶，”他抬眼，“我想讓你生，你便生，我讓你死，你才能死。”

    這話聽著耳熟，就像是那該死的姜總管所言一樣。

    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君便有什么臣。

    他期待秦葶接下來告訴他，說她想通了，她想好好的留在他身邊過日子，與他要榮華，要身份。然后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來，想她時，她便出現(xiàn)，不想見時，她便神隱。

    可與之相反，行宮也好，別苑也罷，她都受夠了，她的神經(jīng)早就在崩潰的邊緣，行這一路，她便覺著沒意思，宮里花草在好，不及她于鄉(xiāng)間采摘時的歡愉，宮里的人每個都光鮮亮麗，卻與她這個平民百姓搭不上邊兒，這般想來，膽子反而大了許多。

    “你把我殺了吧，”她面無表情說道，“你若不肯放我出宮，那便把我殺了吧，怎么殺都好，五馬分尸也好，抽筋剝皮也好，這樣........”

    話說一半，她突然笑出聲來，“這樣我就能去找我的阿剩了......”

    她笑容詭異，讓人側(cè)目，似得了瘋癥一般。

    “你在說什么瘋話？”何呈奕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她問，“朕不是說過，不允你再提這個名字，你找死嗎？”

    “是，我就是找死，我受夠了，我受夠了這里的一切，我受夠了所有的人?！彼飘?dāng)真腦筋有些不清楚了，這一刻她只想跑，跑的遠(yuǎn)遠(yuǎn)的，跑到一個沒有何呈奕的地方去，說罷，她不顧一切扭身便跑。

    可還沒跑出兩步，便又被他拎了回來，這次他手上的力道加重，扯著她的衣衫重重一甩將人丟到床榻之上。

    身輕如燕，哪堪這力道的一甩，她的頭重重磕在錦被之上，發(fā)髻徹底松散下來，即便如此，她仍舍不得丟開手里的包袱，似同她長到了一起。

    緊接著便瞧何呈奕撲了上來，秦葶眼前一黑，即一道墨影罩下，身前驟然一空，那包袱被人自懷中抽出去丟開，她還要爬起來跑，還未起身便又被人摁下，何呈奕僅用一條腿便壓的她半身不得動彈，兩只瘦細(xì)的腕子被他單手舉過頭頂，扣在一起。

    他騰出一只手來掐住秦葶的脖子，上身壓下，玉冠上的琉璃帶垂在秦葶眼前。

    “你既想死，那朕就成全你！”

    他手上力道加重了一分，秦葶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起初她還掙扎兩下，緊接著便似想通了什么，也就不掙扎了，喉嚨破開，緊接著嚎啕大哭起，眼淚如柱，不斷從眼角流出，滑入鬢發(fā)，沁入腦下的錦被之中，將顏色暈的深了些。

    “我錯做了什么，我有什么錯！你們憑什么這么對我！”

    的確，她壓抑的太久了，自她被劉二闖門那天，到現(xiàn)在，幾乎遇上的所有人都在欺負(fù)她，明明......她沒有做錯什么啊！

    認(rèn)識她這么久，印象中，這是秦葶頭一次哭的這般慘，不管不顧的嚎啕，似殺豬一般。

    從前，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以后便好了”可是她過了無數(shù)個以后，似也沒太好起來。

    好歹那時的她還有阿?？梢溃扇缃?，她什么都沒了。

    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力道漸漸松下來，何呈奕默默無聲曲起食指，以指背拭了秦葶單側(cè)眼角的淚痕，但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他止不住。

    “蠢貨，”他似萬分沒有同理心的冷笑一聲，“你才見了幾個惡人，至于這樣？”

    “既然自己承受不住，為何又偏偏不肯聽話？你到底哪里來的膽子敢與朕對著干？”

    言外之意，秦葶只需服個軟，說句軟話，便可皆大歡喜，偏卻又不。

    何呈奕根本想不通秦葶的執(zhí)拗究竟從何而來。

    “誰讓你派人去殺我......”這便是她的氣結(jié)之處，“明明一早就厭惡我，卻裝出一副依賴我的樣子，騙了我那么久！”

    “既然視我為污點，為何現(xiàn)在又不肯殺了我，偏偏要處處折磨我！”

    閉著眼哭的累了，嚎的乏了，她甚至十分不合時宜的打了個合欠。

    說來說去，還是冷長清做出的那件事讓她誤會了。

    后來何呈奕在見到小雙時，自她的口中聽到過刺殺一事，他雖未追究過此事，不代表不他不知是何人所為，況且本就不想為了秦葶與冷長清之間產(chǎn)生任何齟齬。

    自然也不屑同她解釋。

    見即便如此都自她口中撬不出一句他想聽的話，何呈奕突然對她來了別樣的興致。

    倒是很想看看，外軟內(nèi)堅的秦葶究竟能堅持到幾何，他偏要等著，等著這個自不量力的東西跪在他面前徹底服軟的那天。

    就像從前那樣，在月下?lián)е母觳舱f著溫言軟語。

    他將人放開，身形后退，重新直立站于床榻之外，榻上的人一動也不動，閉著眼一抽一噎。何呈奕目光所及之處，是方才被他丟開的包袱，那件被秦葶當(dāng)成寶貝似的衣衫掉落在榻沿上，在他看來丑陋無比，卻又忽想到齊林傳話時所言，旁人以此指認(rèn)秦葶與旁的男子有染，說她留的東西是情郎的。

    不知為何，‘情郎’二字，竟讓他心頭生了些異樣之感。

    “你最好睡死過去，免的醒了有你的麻煩?！彼掳臀⒀觯ㄓ心抗獬?，秦葶并未瞧見他略帶戲謔的神色。

    不多時，便又聽到殿門大響之音，秦葶閉著眼猜測，應(yīng)是何呈奕出去了。

    哭了一場，秦葶的確是乏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在應(yīng)雜司潮濕的床鋪上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反正事已至此，先睡飽再說。

    她閉著眼，任由自己在這張寬大的龍床上睡了過去。

    待何呈奕半個時辰再歸來時，秦葶已經(jīng)睡的熟了，細(xì)聽竟還有微微的鼾聲，此時外頭下起了小雨，蒙蒙天色，正當(dāng)秋時，殿中陰冷，秦葶冷的縮成了一團，只有半個腦袋塞在層疊的錦被當(dāng)中。

    作者有話說：

    第二十六章 爬上龍床是何罪

    憑白殿內(nèi)睡了這么個人, 宮人們?nèi)氲钜膊皇牵暥灰姼皇恰?/br>
    好在，何呈奕似是并示將此事放于心上, 只命人燃了碳盆端到房中。

    他靜立于榻邊待了一會兒，瞧著秦葶的睡顏一如從前。

    這人只要睡著了便輕易不會醒的，覺大。

    無奈他只得輕聲坐于榻邊, 將她的繡鞋脫掉，又將懸于榻沿的腿挪到榻上，扯了錦被給她蓋上。

    當(dāng)真是沉于夢中不知愁，秦葶舒適的翻了個身。

    細(xì)雨如絲，一直到了酉時仍下個不停，秦葶在暖意如春的被窩里心滿意足, 全然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睜開眼，帳內(nèi)已有柔軟的一層燭光投來, 眼前的帳子是玉錦織翠的料子, 上面金線暗嵌的玉珠，經(jīng)燭光一照，通透萬分。

    她睡飽了，腦子也清醒了, 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回想先前, 終于想起自己這是在哪里，只見她“騰”地一聲直愣愣地坐起身來, 先前那般不想活的孤勇全都飄到夢里去了。

    “醒了？”聽到帳內(nèi)動靜, 一道人影隔著帳紗而起，何呈奕便知是這是睡醒了。

    秦葶輕輕掀了帳紗, 透過兩指寬的縫隙朝外瞧, 何呈奕此時正倚在窗下的羅漢榻上聽雨看書, 修長的手指輕翻過一張書頁，肘邊檀木案上的倒流香似山澗溪流，綿綿朝下。

    僅看一眼，便心臟狂跳起來，現(xiàn)如今睡飽了，腦子也清楚了，再沒了之前同何呈奕說不想活了的勇氣，睡前他是如何掐自己脖子，一副要殺了自己的表情，她現(xiàn)在還記得清楚。

    在帳內(nèi)鼓足了勇氣，她才敢下床來，麻利穿好鞋子，而后杵在那里一動不動。

    兩個人一站一坐，誰也不先開口，愣是在無聲中對峙良久。

    “睡的可好？”稍許，何呈奕手指又翻過一頁，先開了口。

    秦葶如何聽不出他這般陰陽根本不是關(guān)切，只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裙，小聲回道：“屋里又暖和又香，自然睡的好?！?/br>
    流于書上的目光一下子頓住，睜開眼皮瞧她，從頭至腳，“你穿著這樣一身，爬上朕的龍床，你覺得朕會治你個什么罪？”

    自打他入宮那天起，他便恢復(fù)本來面目與心性，自然是受不了有人膽敢染臟了他的床榻，秦葶細(xì)瞧了自己衣裙，今天被人架來拖去，身上弄的到處是灰塵，的確臟了些。

    話一出口，他頓覺這話似曖昧了些。

    “來人！”他揚聲喚道。

    此時便見著有兩名宮女匆匆自殿外入室，秦葶見了人下意認(rèn)的提了一口氣，因為白日里，那姜總管要報復(fù)她的時候也是先叫人，然后再將她拖出去。

    “帶她下去梳洗干凈，再用些吃食?！焙纬兽纫贿叿愿乐贿叴瓜卵燮だ^續(xù)翻書。

    原來不是治罪，秦葶還算識趣，多一句廢話都不敢，隨著兩名宮女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