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屏風(fēng)秦葶瞧不到女侍的神情，只是將自己往水底又壓了一壓，想著她們是在后面笑話自己還是嫌棄都無所謂了，假裝不曉得便是。

    痛痛快快洗了個(gè)澡，挑了一身素凈的衣裙穿上，一只腳才踏入房門中，便聞到一股誘人的飯菜香氣。

    一見她入門，方才那好說話的女侍在見到她的第一眼不由連眼都蒙上了一層亮色，只見秦葶似出水芙蓉一般，身上散著水氣，臉色被溫霧蒸的嫩白，似早春開于枝頭的桃花。

    “姑娘餓了吧，已經(jīng)給您將飯食準(zhǔn)備好了，您請入座?！迸糖郏瑢⑺龓е肓耸抑幸环桨讼勺狼?。

    放眼望去滿桌的佳肴似琳瑯珠玉般整齊講究的碼在瓷碟中。

    早就餓的腸腹打結(jié)的人見著這一桌，忍不住暗自咽了口水。

    小心翼翼地坐下，秦葶卻不敢輕易動筷，直到女侍取了一只白凈的瓷碟幫她布菜。

    女侍動作溫靜利落，一招一式如若揮毫，讓秦葶看的越發(fā)傻眼。

    “姑娘請用，”女侍雙手遞了銀筷于前，“姑娘若是想要哪個(gè)菜，指一下便好?！?/br>
    “這些都是可以吃的嗎？”她雙手接過銀筷，以指尖兒用力捏著，從前便聽聞張大戶家用的便是素銀筷，倒是不想有一日自己也能用這物件吃上一回。

    “當(dāng)然?！?/br>
    “我自己來吧?！钡降走€是沒見過世面，更受不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好在這半日的相處，女侍大約曉得了她的性情，先入生地，自是拘謹(jǐn)，于是笑言道：“那姑娘請慢用，奴婢們就在門口侍候，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喚我們便是。”

    “好，好。”秦葶用力點(diǎn)頭，這樣自是最好，吃飯洗澡都讓人盯著，倒是拘著一般。

    待她二人走后，秦葶便再也矜持不起，眼珠子供不上嘴使，夾著碟中的飯菜朝口中塞了起來。

    從前吃慣了野菜餅，如今第一次嘗到這么多美味飯食，隨意挑起來哪樣都好吃。

    當(dāng)何呈奕入門時(shí)，正瞧見秦葶狼吞虎咽的一幕，他腳步頓于內(nèi)室的珠簾，隔著珠簾間隙望著里頭的人。

    秦葶還未聽到腳步聲，只頓覺烏云壓頂一般的暗波罩頭，她抬起眼前，瞧見珠簾那頭的一道暗影直立于前，她正松鼠似的塞了滿口，見他的一息忘了咀嚼，一雙圓大的眼中亦壓黑了一片，映出何呈奕的身影。

    秦葶瞳孔一點(diǎn)一點(diǎn)縮緊，帶了懼色。

    他入門時(shí)，有意阻了女侍見禮，于是悄然無聲的出現(xiàn)在房內(nèi)，讓秦葶半點(diǎn)兒準(zhǔn)備也沒有。

    他望過來的目光沒有情緒，此時(shí)他換下了先前見過的那身玄色衣袍，身著一身鴉青色錦織長袍，看起來厚重且端正，那料子在透過來的日光下隱隱閃著華光，針腳細(xì)密，線形流暢無一處礙眼的褶皺。

    口中食物來不及細(xì)嚼被她一股腦的咽下，打著旋兒似的硬生生擠在肚子里，噎的她眉眼緊皺。她自椅上麻利站起，直立于桌邊。

    何呈奕掀了簾子入門，端步走向窗邊寬榻坐下，秦葶的身形亦隨著他的方向而變動。

    秦葶眼皮垂著，視線落于他的鞋靴上，明顯換了一雙新的，腳不染泥，比秦葶曾穿過的任何一雙鞋子都要干凈。

    何呈奕上下打量對面的人，幾月不見，下巴比先前的還要尖上許多，連眼中似也比從前少了靈動，多了木訥，他不是未曾想過二人重逢時(shí)的畫面，只是沒料過她會似現(xiàn)在這般愣杵在這里像一根柱子。

    “你就沒有什么話想要同朕說嗎？”他終于開口問道。

    從前秦葶所在之處就如同一方井，自底下望上去春夏秋冬皆是不會變的一片天，她知道如何挖野菜，知道如何補(bǔ)衣裳，卻唯獨(dú)不知若有一日見了皇上該如何做。

    剎時(shí)回想起七夕前夜在景星門下那時(shí)，她靈光一閃，朝著何呈奕跪了下去，身形伏下，雙手手掌撐地，高呼萬歲。

    何呈奕的視線隨著她的頭頂上下，在他的記憶當(dāng)中，秦葶該是不會這些的，二人見面，她或是會高興的傻笑，或是不知分寸的叫他阿剩，絕不會這般生硬又怯意的朝他跪拜，“你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

    他不喜歡秦葶這副樣子，與外頭那群婢子無甚區(qū)別。

    秦葶不抬眼，老實(shí)回話，聲音與她眼前的磚石碰在一處，略顯悶沉，“七夕前夜，我......”

    意識到這樣說不妥，忙改口道：“民女在景星門下，周圍那些百姓都是這樣拜您的?！?/br>
    這聲民女讓入了何呈奕的耳，讓他很不舒服。

    景星門，七夕前夜，一下子讓何呈奕想到了什么，“那天你也在景星門？”

    他只從小雙的口中知曉秦葶同那丁寬來了京城，宮人搜身之時(shí)還從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那封秦葶托人轉(zhuǎn)給小雙的信，亦曉得丁寬對她做了什么，卻唯獨(dú)不知她來過景星門。

    “是，民女也在?！彼冀K保持伏地的姿勢，不敢抬眼。

    “你既見了朕，為何反而不聲不響的離京？你想去哪？”憑他的本事，找到一個(gè)區(qū)區(qū)秦葶不在話下，她知道這幾日她過的是何樣的顛沛狼狽，如今知曉她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卻仍然沒有想過要回頭，他十分不解。

    秦葶不是一直想要過安穩(wěn)日子嗎？為何唾手可得之際她卻跑了？寧可混在流民堆里喝摻沙石的粥亦不想法子入宮來？

    兩個(gè)人的對話尷尬又陌生，秦葶酸鼻子回想前不久，她還靠在阿剩的肩膀上說著對未來的期許，此刻她在他面前卻連哭一聲都不敢。

    她咬著唇一言不發(fā)，沉默又自二人之間拉扯開來。

    “你站起身來。”他終是對秦葶這般姿態(tài)忍無可忍，壓低了聲線說道。

    秦葶不敢不從，乖乖從地上爬起身來站直，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因方才跪地，身后散開的長發(fā)有一半滑到了身前，遮了一半的肩膀，整個(gè)人看起來瘦弱更甚。

    “看著朕?！彼悦畹目谖钦f道。

    她掀起眼皮，眼中明光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懼色。

    正是這一抹懼色，讓何呈奕心頭升起無名之火，自榻上起身，又似一團(tuán)積雷的黑云壓到秦葶面前，使得秦葶心虛的眨了眨眼，不覺步子朝后退了半步。

    “你在怕什么？”他問。

    他比秦葶整整高了大半個(gè)頭，秦葶的發(fā)頂只到他鼻尖兒處。

    一股凌厲的氣勢壓的秦葶幾乎抬不起頭，她只好復(fù)而將眼皮垂下，搖頭。

    此刻似怎么回答都不對，干脆就閉口不言，那天黑衣人手上的長刀她仍記得模樣，這條命再賤，她亦想留著。

    “朕在問你話，”他的耐心似是快用盡了，抬手捏起秦葶的下顎迫使她的視線對上自己的目珠，“說！”

    仍是那張俊美的臉，從前那雙深邃清澈的眼如今似能吞人的黑淵，若是從前她的阿剩萬萬不會這般對她的，再一想到七夕前夜，他身旁的那位貴女，秦葶心中委屈與酸痛一起絞著，在她明了自己不配時(shí)便沒想過朝前探步，她知進(jìn)退，未敢奢求或妄想，卻還是落入這一番田地。

    他手底的臉頰微動，秦葶唇角張開，未語淚先流，“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更是半個(gè)字也不會往外說，求陛下放我一條生路......”

    溫?zé)岬臏I順著她的臉頰流下，正落在何呈奕的虎口上，這樣的秦葶讓他討厭。

    將人放開，他似想到了什么，仰著臉，鳥瞰秦葶，“朕未想殺你?！?/br>
    “不過你若是不聽話，朕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你一條性命?！?/br>
    此言她信，傳言說他自回朝后便殺了很多人，且先前他在馬上下令殺那些叛軍時(shí)眼都不眨一下的樣子，好似就在看旁人屠豬宰羊一般。

    被這么一嚇，再沒眼淚敢流出來，她只輕抿了唇角，連抽泣聲也強(qiáng)咽了回去。

    “既然來了，朕便送你一個(gè)見面禮，你應(yīng)當(dāng)會喜歡?！笨粗剌氵€算乖覺，他的語氣一下子緩和下來。

    秦葶隨著他出門，一路行至園外后山一處空場，此地常日用來蹴鞠或是馬球，行至高臺，秦葶目光遠(yuǎn)望，整個(gè)園子比她想的還要大，一眼望不到盡頭。

    何呈奕的腳步停下，轉(zhuǎn)而回身朝跟在后面的秦葶招了招手，她快步跟上前來停在他身側(cè)半臂的距離。

    順著他的目光朝高臺下看去，只見左右方各五匹馬面朝不同方位，馬身上綁了繩子，長繩及地最后都?xì)w攏到一個(gè)方向，繩子的另一端則系了一個(gè)人，準(zhǔn)確的說，是十匹馬間圍了兩個(gè)人。

    第十七章 沒出息

    丁寬和劉二各自手腳被綁著，身子平躺擺成大字形，面朝天背貼地，口被堵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面容因恐怖而扭曲，嗚咽著卻叫喊不出，形似蠕蟲。

    一個(gè)血腥的詞在秦葶腦海中盤旋——五馬分尸。

    就在她明了的那剎，雙腿軟的近乎站不住，身子微微前傾，手掌撐在高臺上才不至于讓自己癱倒。

    她恨劉二，劉二曾不止一次調(diào)戲她，后還闖入她的家中試圖對她用強(qiáng)，她也恨丁寬，因?yàn)槎拰⑺u到青樓中，若不是她運(yùn)氣好，只怕她現(xiàn)在還不知在何處，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想過讓這兩個(gè)人死，至少沒想過用這么慘的方式。

    這并非懦弱，而是良善。

    何呈奕目光投在她慘白著的一張臉上，對于臺下風(fēng)景，他覺得甚是滿意，“這見面禮你可喜歡？”

    他說這話的時(shí)候眼里飄過的漫不經(jīng)心都映在秦葶的眼中，她一時(shí)分不清面前人這是何意，是真的想殺這兩個(gè)人還是想要給自己一個(gè)警告，一個(gè)下馬威，適時(shí)提醒自己，隨時(shí)也可能像他們一樣被人攤開綁在那里，只待一聲令下，四分五裂。

    “怕了？”何呈頗有玩味的瞧著她。

    在意識到到秦葶苦著一張臉，見了這些并非同他一樣開懷時(shí)，他頗有不解，他好心幫他抓了仇人回來，這不值得高興嗎？

    非常人不能與之共情，秦葶當(dāng)然不清楚何呈奕心里現(xiàn)在都想些什么。

    唯一明白的是，她現(xiàn)在什么都算不得，更不該開口求情，可她實(shí)在是怕這般場面，于是便道：“陛下若是恨他們，一刀下去給個(gè)痛快便好.....”

    這不光是為這二人求的，也是為來日的自己求的。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yàn)檠垡娭纬兽却浇枪雌鸬男σ庖稽c(diǎn)點(diǎn)消彌。

    痛快？

    他為什么要給這種人痛快。

    劉二丁寬在何呈奕眼中就是個(gè)雜碎，無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他根本就沒打算讓這兩個(gè)人活，但這些本不值得他親自動手，原本想的是待回宮之后命人砍了便是，可自打從小雙口中聽了關(guān)于他走后的種種，便不想這么簡單的放過這兩個(gè)人。

    一刀下去，這在何呈奕手中是最簡單的死法，他卻偏不。

    她眼中流出的不置信與怖色讓何呈奕很是厭煩，她似看怪物一般望著自己，明明兩個(gè)人離的這般相近，卻又如同隔了千萬座大山，將他們兩個(gè)彼此隔開，再也不是一個(gè)地界的人。

    “怎么，你不喜歡？”

    她越是怕，便越要讓她看個(gè)清楚。

    何呈奕將人一把拉到身前，秦葶只瞧見他的寬袍廣袖在眼前一甩，手腕上一吃勁，緊接著被他兩手架在肩上，迫使她站在最前。

    在何呈奕的身前，秦葶顯得越發(fā)單薄瘦小。

    他一聲令下，綁著劉二的五匹馬便有宮人騎上，而后用力一抽馬腿朝各自方向奔去，轉(zhuǎn)瞬便見地上分散的血紅一片，秦葶因極度的恐懼閉了眼尖叫起來，那聲音沖破頭頂，直竄云霄，一雙手無處安放，只能緊緊捂著自己的臉，雙肩緊緊縮，兩只手肘也擠到一處，再也不敢睜眼。

    她掙扎著，逃避著，雙腿不聽使喚，若不是有何呈奕自身后架著，定要癱倒下去。

    劉二人沒了蹤影，只剩下空地上的殘肢在馬繩上搖擺，隨著馬蹄的足跡，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身前的人慢慢滑下，何呈奕一手穿過她腋下，一手摟住她的腰肢將人重新架了起來，他前胸貼上秦葶的后背，身形前探，下巴剛好杵在秦葶的肩窩上。

    身前人身上好聞的淡然香氣沖入他的鼻腔，仍舊是從前的那抹熟悉的芳草味，即便是這身新衫以香膏染熏，亦遮蓋不住她原本的體香。

    秦葶周身抖個(gè)不停，連牙關(guān)都在打戰(zhàn)，耳輪輕動間，無意蹭在身后人冰涼的臉頰上。

    “睜開眼?！鄙砗笕艘悦畹目谖窃谒系驼Z，口中呼出的熱氣正好撲在秦葶的耳垂上，吹的她鬢角的碎發(fā)微動。

    越是這樣說，秦葶的眼閉的便越緊，她實(shí)在無法面對那血淋淋的慘景，即便這些日子以來，她見的血腥已經(jīng)太多，可那些人都是經(jīng)著手起刀落，死于剎那之間，無一人是以這般慘烈之態(tài)奔赴黃泉。

    劉二丁寬該死沒錯(cuò)，卻罪不至此。

    “你舍不得看他死嗎？”他又問，聲音低沉的似來自陰間的鬼魅。

    那劉二暫且不講，且說那丁寬，暗自惦記了秦葶多久，何呈奕心知肚明，即便是從前，秦葶也從未同他講過，她對丁寬到底有沒有那心思，若是沒有當(dāng)年裝傻充愣的自己，她會與那廝在一起不會。

    “那你要不要一起陪他？”懷中的人早就抖的不成樣子，何呈奕唇角勾起一抹陰笑，期待她的答案。

    這會兒秦葶已經(jīng)嚇的唇無血色，看臺下的血?dú)饴於w，隨著早秋的風(fēng)卷入她的鼻底，胃里又是一陣翻涌，似打著旋朝喉嚨沖出來，緊接著胸腔又是一股熱浪襲來，胃里的酸水和著方才的吃食一同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