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一家四口送客到院門，折返時，他聽見大表哥嘟囔著，說是剛才的條rou吃多了難受，問姑父家里還有沒有消食片。

    姑父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跟你姐要，別問我?！?/br>
    表姐說就在電視櫥下面的抽屜里，讓他自己去找，表哥往屋里走，大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嚷嚷：“抽屜里有我放的零錢，你拿藥就拿藥，錢別動！”

    “知道了！”何舟不耐煩地揮揮手，“一共就那么幾十塊錢，誰稀罕！”

    “完蛋玩意兒，不稀罕你少拿了？”后院又有客人出來，大姑低聲罵了句兒子，換上笑臉又迎了上去。

    林簡跪了大半天，饑寒交迫之下，周圍人的交談聲已經(jīng)不甚清晰，可恍惚間，卻聽到一陣汽車引擎聲從院外傳來，短暫的機械轟鳴聲停留一瞬，而后熄火。

    沈長謙的私人助理從副駕推門下車，走到后排拉開車門，掌心向下虛扶于車頂處，“少爺，咱們到了?！?/br>
    坐在后排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車頂?shù)膬?nèi)飾燈落下清輝，勾勒出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面部輪廓，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頜線條利落且堅毅，眸色明明很深，但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態(tài)卻多了一抹平和從容，故此中和了一些整個人散發(fā)出來的鋒銳之氣。

    沈恪點了點頭，躬身下車，抬頭望向院門的方向時，靈棚前的白熾燈光在他眸底一閃而過。

    第二章

    后院的飯席到了尾聲，吊唁的賓客又陸續(xù)聚到前院，再戚哀的情緒也能被一頓餐飯沖淡不少，何況這些所謂的“親鄰”本就并不相熟。

    虛掩的院門被毫無征兆地推開，聚在靈棚邊上的人群齊齊回望，而后驟然安靜下來。

    沈恪人高腿長走在最前面，身邊跟著沈長謙的私助宋秩，身后則是沈氏集團的兩名高級法務(wù)。

    在眾人死寂一般的注視下，沈恪走到靈棚前，視線在方桌的遺照上停留幾秒，而后緩慢地低垂，最終落到跪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林簡身上。

    瘦小而單薄，這是沈恪對八歲的林簡的第一印象。

    小林簡警覺地抬起眼睛，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

    而此時，沈恪的視線卻從他身上移開，轉(zhuǎn)向一旁的林江月，還沒來得及開口，先被林江月口吻不善地先發(fā)制人：“你們誰??？”

    宋秩替沈恪回答道：“林女士，這是沈董事長的公子，代表沈氏集團和沈董前來吊唁，您節(jié)哀。”

    事實上，宋秩一個“沈”字剛剛出口，林江月就如同被人按下了一枚隱形的發(fā)動鍵一樣，整個人先是猛地一顫，而后突然向沈恪撲過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沈恪的胳膊，隨即哀嚎聲響徹院落：“就是你們！就是因為救你爸，我兄弟搭上了一條命哎！”

    眼淚真真假假，卻永遠不吝嗇于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登場，經(jīng)她這樣一嚎，周圍的人也逐漸明白過來——

    原來林江河在最后關(guān)頭推開的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青年的父親。

    守在院門口的保鏢第一時間聞訊而動，在林江月?lián)滢^來的一瞬間就沖到沈恪身邊，就連身后的兩名高級法務(wù)在愣了片刻之后，也試圖將掛在沈恪臂上歇斯底里的女人拉開，宋秩一手拎著一個黑色密碼箱，另一只手也去扶人：“林女士，您先別激動，我們來就是——”

    “這可叫我們一家子怎么活??！”林江月幾乎是瘋魔癲狂的，拽住沈恪的手臂不放手，只顧扯著嗓子哭嚎，“這可是一命換一命啊！我弟弟咋就這么命苦，成了你爸的替死鬼了哎！大林啊——你睜睜眼，把姐也帶走吧……我的弟弟哎——”

    沈恪隨行的保鏢都是專業(yè)出身，要拉開一個農(nóng)村婦女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沈恪卻稍稍偏頭，用一個很簡單的眼神作為制止。

    來之前他未必沒有想過現(xiàn)在的場景，盡管此時不算體面，但在他看來，相較于對方失去至親的痛苦，這些發(fā)泄都是情理之中。

    事故發(fā)生后，沈氏派出私人醫(yī)療團隊開赴偏遠的地級縣，和當(dāng)?shù)卣环瑓f(xié)調(diào)后，用最快的速度將沈長謙接回市內(nèi)。

    沈恪接到消息從國外飛回來時，沈長謙已經(jīng)轉(zhuǎn)入監(jiān)護病房，雖然手術(shù)及時高效，醫(yī)療資源頂級，但為沈氏服務(wù)多年的私人醫(yī)生還是惋惜表達：“就算日后恢復(fù)的再好，恐怕沈董下半生也離不開輪椅了?！?/br>
    而病房中，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后，渾身插滿導(dǎo)流管的沈長謙虛弱卻低沉地對沈恪說：“找到那家人，去看看吧。我只是下半輩子站不起來，但這條命卻是人家給的?！?/br>
    盡管宋秩帶來的事故調(diào)查報告和工地監(jiān)控視頻表明，林江河所在的現(xiàn)場位置和逃生方向從根本上就決定了他本無可幸免，但沈家在某些方面和林江月的認知卻高度一致——

    林江河自己跑不跑得開是一回事，但他救了沈長謙一命，卻是不可爭辯無可厚非的事實。

    院子里圍觀的人原來越多，原本的竊竊私語變?yōu)椴患友陲椀淖h論，林江月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沈恪眉目沉沉，終于在雜亂的喧鬧中低聲開口：“林女士，請先讓我上柱香?！?/br>
    他反手托住林江月的胳膊，稍稍用力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而后虛扶著將人交給旁邊離得最近的一個嬸嬸：“麻煩您，受累照看一下。”

    從進門的那一刻到現(xiàn)在，從始至終沈恪的態(tài)度都是溫和克制的，帶著溫沉疏朗的君子之姿，但與此同時，這個人本身所帶來的那種無法忽視壓迫感又極強，這就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矛盾又渾然天成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