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女仵作 第135節(jié)
方家的官家,約莫四五十歲的樣子,聽說池時他們是京城來的,十分熱情的引了人去東廂,“我家大人剛?cè)ゾ┏?,也不知道那里,是個什么光景。本來年前是要舉家搬去的,不想老太太染了寒癥?!?/br> “這如今已經(jīng)春暖花開化了凍,不日我們便要全家一道兒上京,現(xiàn)在各房正收拾著,亂糟糟的。怕不是要貴客受委屈了。廚上還留著火,一會兒我叫人送熱水熱飯來?!?/br> “諸位盡管安心住上一晚,說不定咱們明日,還能一道兒同行?!?/br> 久樂一聽,笑瞇瞇的夸贊道,“我們一路趕來,從未遇到過這般樂善的人家。想來府上寬仁和善,十分興旺,主家定是能夠節(jié)節(jié)高升的?!?/br> 好話誰不愛聽,方家的管家,越發(fā)的高興了,“不敢不敢,舉手之勞而已。諸位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盡管直言,不必客氣……” 他正說著,就瞧見一個婆子,急吼吼的跑了過來,見他身邊有陌生人,住了住腳,又沖了過來,湊到了管家的耳邊,“不好了,四小姐上吊了,后院哭作了一團(tuán),夫人叫你過去!” 管家一愣,臉色瞬間變了,他猛得轉(zhuǎn)身,朝著后院跑了過去。 ??当持芰w,驚訝的看了看池時,又回頭看了看周羨,“邪門?。√伴T了!九爺,殿下,這也太邪門了!我就是隨便選的一家,當(dāng)真不知道,這家也會死人?。 ?/br> 周羨無語的嘆了口氣,“池時你想去看,便去看罷,有??翟谶@里就好。” 池時點了點頭,招呼了久樂,一個閃身,便消失在這院子里了。 待他一走,周羨抬手敲了一下常康的腦袋,“快快,小爺要沐浴更衣。先前池時吃魚,掉了我一臉的碎渣?!?/br> 常康嘿嘿一笑,“我就知道。殿下,??祻奈从心囊蝗眨薪裉爝@般高興。以前我總是在想,等你死了,我就去守皇陵,每日坐在墳頭上,告訴你啊,九爺今日又是怎么大殺四方的?!?/br> “你肯定愛聽。然后給你準(zhǔn)備李子,栗子,還有燒雞,再配上一碗小酒。殿下愛干凈,我天天拿布擦,保證一顆灰塵都沒有……”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咱們病了那么多年,可到了九爺這里,一下子就治好了。我就知道,九爺就是殿下的貴人!不光旺死人,他還旺活人!”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周羨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方家出了這樣的事情,大約不會有人來給他們送水了。好在這邊有個小爐子,常康麻利的生了火,又打了水來燒,一邊跑來跑去,還一邊喋喋不休。 周羨泡浴桶里,看著??档淖煲粡堃缓系模瑳]有接話。 “殿下,有一句話,常康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不該說就別說?!敝芰w輕聲道。 ??祿u了搖頭,“不說我會憋死,還是說罷。以前大家都當(dāng)?shù)钕轮荒芑钸^十六歲,陛下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蛇@回再回去……便是不同了?!?/br> “上回……李將軍尚有遺孤在世,陛下知曉,也沒有告訴您。別人不知道,陛下還不知道么?您不管文治武功,還是性情,都強過他萬分?!?/br> “崔江晏背后站著的是怎樣的人家,都只愿意奉殿下為主……” “常康!”周羨扯掉搭在頭上的帕子,呵斥出聲。 ??德曇粢活潱瑩u了搖頭,“我知曉殿下沒有那個心思。但是我這么蠢的人,都能想到的,別人怎么不會想到?他們天天在陛下耳邊叨叨,陛下之心,又豈會永恒?” 第二八零章 方家四姐妹 方家的內(nèi)院,已經(jīng)亂成了一團(tuán)。 一群人在院子里嚷嚷著,爭吵不休,竟是沒有人瞧見,池時領(lǐng)著久樂,已經(jīng)悄悄地進(jìn)了屋子。 一個穿著桃粉色裙衫的姑娘,懸掛在房梁上,早就已經(jīng)沒氣了,她的腳上穿著一雙鵝黃色的繡花鞋,上頭繡著一對戲水鴛鴦。 在屋子里頭,放著一張南地頗為盛行的雕花大床。床榻上的枕頭,并沒有擺在床頭,而是有四個枕頭,一并放在靠墻的里側(cè),床上放了兩床被子。 池時收回了視線,方四姑娘的腳下,倒著一個圓滾滾的凳子,在那凳子上頭,還有一雙明晃晃的帶土的腳印,看上去應(yīng)該是死者站上去,然后懸梁自盡,最后踢倒了凳子。 她想著,腳輕點地,向上一躍,將那方四姑娘抱了下來,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在下池時,來聽你今世之苦?!?/br> 池時輕聲說道,戴上了手套,看向了地上的死者。 “不要動,你一個外男,竟然私闖內(nèi)宅!管家,還不將這無禮的小子,給我打出去!四娘一時想不開,投了繯。我心悲慟,怎忍她再受折辱?!?/br> 她的手還沒有觸碰到尸體,一個穿著棗紅色衣衫的老夫人,便拿著拐杖,急匆匆的走了進(jìn)來。因為是半夜,剛從床榻上被人喚醒,她都來不及梳洗,看上去顯得格外的素凈。 在她的兩旁,一左一右的站著兩個婦人,然后是一群穿著披風(fēng)的小娘子。 池時頭也沒有抬,掃了一眼那些人的腳。 然后果斷地?fù)荛_了那脖子上纏著的白綾,又端起死者的頭,看了看后頸脖子,在那管家沖進(jìn)來之前,站了起身。 “沒看出來你們有多悲慟。我若是不進(jìn)來,瞧著你們在院子里要聊到天明。莫不是在你們心中,把人掛在房梁上不放下來,就是喜歡?” “嗯,我在這里借宿一宿,也不是不可以滿足一下你們的心愿。你家哪方院子的房梁最長?畢竟人太多了,掛成一排我擔(dān)心掛不下?!?/br> 那老太太活了這么多年,哪里聽過這么損的話,跺了跺腳,怒道,“管家你是個死人嗎?任由這狂浪小子,在這里撒野!快把他給我打出去!” 池時挑了挑眉,“嗯,我是想出去報官來著,畢竟這方四小姐,并非乃是投繯自盡,而是被人殺死的。” 老太太一愣,“你是仵作?這不可能!我們明日便要上京城去,今日特地的接了她們jiejiemeimei一起親香。四個姑娘睡在一張榻上,若是有人殺了四娘,那動靜,其他的人會聽不到么?” “分明就是她自己個,半夜里偷偷的懸梁自盡了。我知曉這孩子心思重,卻不知曉,她心思重到這種地步。她不樂意那門親事,直說便是,怎地要這般想不開啊……” 老太太說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哭了起來。 池時搖了搖頭,從她看到那四個并排的枕頭開始,她便猜到了。這屋子里,定是睡了四個人,并排躺著,嘀嘀咕咕的好說小話。 這樣一來,這樁案子,便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案子了。死者死的時候,屋子里還有三個人。這三個人里頭,有沒有兇手?有沒有裝睡的目擊證人?有沒有幫兇? 老太太的話音一落,一個披著粉色披風(fēng)的小姑娘,便往前一步,拼命的搖起了頭來,“祖母,那怎么能怪你,誰都沒有想到,四jiejie會……” “三jiejie,四jiejie,五jiejie還有我,四個人躺在榻上,還說了好久的話。四jiejie是不高興,家中給她選的夫婿,雖然在安陽城中,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墒潜绕鹁┏抢锏哪菢队H事……” “可是未來的四姐夫,那也是個端方君子,剛中了舉人,誰知道他又會不會飛黃騰達(dá)呢?” 老太太一聽,頓時不悅起來,罵道,“小六,念在你年紀(jì)小的份上,我便不責(zé)罰你了。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說的這是什么話?” 她一說完,又看向了人群中的另外一個姑娘,“三娘,你是長姐,你來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娘好好的,怎么會……” 那姑娘朝前一步,擦了擦眼淚,“祖母,我也不知道啊。我已經(jīng)出嫁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回家中來同jiejiemeimei說話,熄了燈之后,還說了好一會兒。” “四妹也要嫁在安陽,我日后便有了個伴兒,還特意的同她睡在一個被窩里,勸解了她幾分。今時不同往日,原本她這親事,也是極好的。可不料父親做了京官,她想著meimei們?nèi)蘸竽軌蚣拊诰┲小!?/br> “心中不虞。您知曉的,她這個人,心眼子比針還細(xì)。她姨娘以前就是個掐尖要強之人,同五meimei還有六meimei的母親斗了一輩子。家中幾個姐妹里,她也一貫是最好的,要不然,人家劉家,也不會瞧上了她?!?/br> “可我不知道……我們說了一回兒,她還是悶悶不樂的,我也不好多說了。大家伙兒便睡了……再后來,我聽到了嘭的一聲,便驚醒了。我到處找火折子?!?/br> “等我找到了火折子,點亮了燈,扭頭一看,就瞧見……就瞧見……”方三娘說著,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嘩嘩的流了下來,那面上的驚恐之色,是蓋也蓋不住。 “就瞧見四娘懸在梁上,一動不動了。想來當(dāng)時我們聽到的,便是那椅子倒地的聲音。若是我能夠快點找到火折子,將四娘抱下來,她會不會,會不會……” 池時一邊聽著,一邊蹲了下去,又拿起了死者的手,仔細(xì)的看了看。她的指甲縫里紅彤彤的,仔細(xì)一看,還帶著血。 “當(dāng)然不會。因為你們聽到響動的時候,她人早就死了,懸掛在上頭的,不過是一具尸體罷了。死者的脖子上,有明顯的勒痕,她的面部特征,也符合窒息而死?!?/br> “只不過,她是被人勒死之后,再掛到房梁上去的。這很明顯,因為吊的時間夠久,讓她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兩道不能夠完全重合的勒痕?!?/br> 方老太太搖了搖頭,“這不可能,三娘說了,當(dāng)時她們聽到了椅子倒地的聲音。若是按照你說的,四娘那會兒早就死了。那椅子又怎么會自己倒下去,難不成死人還會蹬椅子不成?” 第二八一章 畫蛇添足 不等池時說話,那方老太太目光中露出了淡淡威儀,“你不要說,是兇手弄倒凳子的。我的其他三個孫女,都在屋子里,若是兇手踢倒凳子,她們點燈之后,那兇手豈不是無所遁形?” 池時驚訝的挑了挑眉,“你兒子當(dāng)真考中了進(jìn)士,然后在禮部任職么?這么看來,娘蠢蠢一窩這一句話,完全是沒有道理的嘛!” “不要用那種我了然于胸的眼神看著大家,你身上并沒有閃爍出什么智慧的光芒。只會讓人心生一個念頭,不如閉嘴。” 池時說著,不顧氣得顫抖的方老太太,搖著頭,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倘若兇手是你剩下的三個孫女中的一人,那么就沒有你說的這種顧慮了。” “根據(jù)方三小姐所言,她們找火折子點燈,都找了很久。屋子里燈亮了之后,一下子注意力便被吊在梁上的尸體吸引了。所以,兇手完全有時間,踢倒凳子,然后假裝像其他人一樣,剛剛發(fā)現(xiàn)尸體?!?/br> 方家人聞言,均是臉色一變。尤其是那三個姑娘,驚駭出聲,齊聲道,“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我們沒有殺人!” 那方三小姐最為鎮(zhèn)定,想了想,補充道,“四娘是睡在最左邊的,我同六娘睡在中間,五娘睡在最右邊。兩人蓋一個被子。這是四娘的屋子,她睡眠淺,窗子用厚厚的簾子擋著,夜里頭伸手不見五指的?!?/br> “我聽到響動之后,十分害怕,還伸手摸了兩邊,四娘自是不在的,可是五娘六娘都在,我們?nèi)齻€還說了話,然后一起點的燈。絕對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兇手再又回到了我們中間!” 池時瞇了瞇眼睛,點了點頭,“不必著急。雖然我這么說,但是在這個案子里,并非如此。興許因為兇手傳承了老太太的智慧吧,特意畫蛇添足的,弄了一出自以為聰明的大戲。” “殊不知,正是因為這樣,方才留下了殺人證據(jù)?!?/br> 池時說著,走到了那個倒在地上的圓凳子面前,指著上頭兩個腳印說道,“你家姑娘還需要下地挖土么?要不然的話,怎么在內(nèi)室穿的軟底子鞋,還沾了這么厚重的灰,好似生怕旁人,想不到死者是站在上頭自盡的一般?!?/br> “可奇怪的是!這凳子除了在凳面上有一雙腳印之外,在側(cè)面,卻是沒有。你們想想一下,人站在凳子上上吊,然后蹬倒凳子,是怎樣的一個動作呢……” “久樂!”池時將手中的鞭子一扔。 久樂伸手一接,笑瞇瞇的走了過來,他從一旁搬了一個同樣的圓凳過來,站了上去,然后將那鞭子穿過房梁,一手抓了鞭子的一頭,像是蕩秋千似的,腳一縮然后蹬住了凳子的邊緣,將那凳子蹬倒在了地上。 兩個凳子一對比,所有的人都瞬間明白了,為何池時說,這是他殺而不是自殺。 最近并沒有下雨,地上只是有一些泥灰而已。 久樂踩上凳子,只留下了淡淡的腳印,但是在他用力蹬凳子的時候,在側(cè)面卻留下了更加明顯的腳印,同時,因為用力,鞋底有一些灰簌簌的落了下來,落在了地上。 方老太太深深的看了一眼池時,再也不敢像之前一樣亂說了。 若是她還不知道,今日這府上來了厲害角色,那她這么多年,便是白活了。 “既然不是兇手推到的,那么這個凳子又是怎么倒的呢?總不能它是自己個倒的。”方老太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氣無力的問道。 站在一旁的嬤嬤,忙搬了凳子來,讓她坐下來,又拿出一個小瓶子,放在她的鼻子下頭,讓她吸了吸。 池時瞧著,蹲下了身子,“很簡單,因為有人在凳子的一個腳上,套了一個鐵環(huán)。然后在鐵環(huán)上,綁了線。她躺在床上,拽著線,抓準(zhǔn)時機,拉倒了凳子。” “這樣,凳子倒地的時候,她便和其他人一樣,是躺在床榻上的。然后大家分散開來找火折子點燈,在這個過程中,她輕松的便可以將系著繩子的鐵環(huán)取下,收了起來?!?/br> “證據(jù)就在這里,大家請看這個凳子的內(nèi)側(cè),有被鐵環(huán)磨損,而留下來的新的痕跡。鐵環(huán)很硬,將凳子都磨掉漆了?!?/br> 池時說著,看向了方家三姐妹,抬手一指,“兇手就是你吧,方六小姐?!?/br> 方六小姐一驚,往后跳了一步,她年紀(jì)最小,生得細(xì)嫩白凈的,臉上還有嬰兒肥。此刻因為害怕,一雙大眼睛,睜得溜圓的,眼珠子都仿佛要掉下來了。 “我……我為什么要殺四jiejie!現(xiàn)在是四jiejie同五jiejie一道兒說親,一門親事是在京城里的,一門親事是在安陽的!她們兩個爭得厲害,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為什么要殺死四jiejie?我們無冤無仇的……就算有嫌隙,日后我去了京城,她嫁回安陽,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一年也見不著一回,我為何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殺了她!” 池時勾了勾嘴角,“惡狼總喜歡裝成小白兔的樣子,這樣方才容易騙過人。” “我早就說過了,有的人自作聰明,畫蛇添足,整出了許多不該做的事。聰明的人那叫清理現(xiàn)場,毀滅證據(jù);蠢笨的人那叫欲蓋彌彰,做多錯多!” “你是殺人兇手的證據(jù),就在你的腳上!看看你們?nèi)齻€人的腳。” 屋子里所有人聽了池時這話,齊刷刷的朝著三人的腳看了過去。 這一看,坐在一旁吸著清涼藥的方老太太都驚呼出聲,“六娘,你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