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沒來得及躲，被前擋風(fēng)面狠狠刮了一下，踉蹌地撞到一旁的電線桿。

    商景腦袋一暈，直直倒下去。

    賀絳聽見商景的呼喊就急瘋了，來遲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見商景被三輪貨車刮倒，拼盡全力也只能將將接住商景。

    “小景！小景！”

    商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從他記事開始，所有珍貴的記憶紛至沓來。

    爸爸帶他和mama住進了新的小洋樓，伯父送給他一臺游戲機當喬遷之喜。

    二樓的木床上，床板底下刻著他的名字。

    “這是小景單獨的房間，害不害怕自己睡一張床？”

    “不怕！我比爸爸還要勇敢！”

    畫面一灰，變成了黑白的葬禮，那天來了很多很多的叔叔，商景依偎在mama身邊，“我爸爸在哪里??？”

    “你爸爸會一直保護你的?！币粋€陌生的阿姨告訴他。

    畫面再一轉(zhuǎn)，商景被他媽強行帶上了飛機，小孩子緊緊抓著飛機的連廊不肯上去，甚至驚動了機場保安，以為商mama拐賣兒童。

    商mama是學(xué)外語的，她青少年期正好趕上出國熱潮，她也覺得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夢想就是出國定居，老了當個時髦的外國老太。

    她相親只相外企人員，但是有一天，媒人給她介紹了傅蓬，傅蓬氣宇軒昂，家庭條件好，為人體貼大方，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公安系統(tǒng)內(nèi)工作，出國困難。

    商mama認為瑕不掩瑜，很快便動心，兩人結(jié)婚，育有一子。

    傅蓬雖然工作忙，但是一回家就做家務(wù)帶孩子，兒子也特別乖，從出生起，夜里都是爸爸帶的，白天請阿姨，幾乎不費心。

    商mama掌握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丈夫雖然工資一般，但家底厚實。

    一切都很好，但漸漸與她的青少年夢想背道而馳，身邊的姐妹一個接一個出國，發(fā)郵件炫耀國外生活有多好，沒想到最后只有你選擇了留在國內(nèi)，連出國旅游都要申請。

    商mama開始勸說丈夫放棄刑警工作，跟她一起出國定居，以他們的家底，能在國外生活得特別好。

    傅蓬自然不愿意，他熱愛自己的工作，妻子若是出于他的工作風(fēng)險考慮也就罷了，她只是單純向往國外，他很不理解。

    最后一年，兩人的感情基本淡了，都有離婚的想法。

    離婚之前，傅蓬抓捕逃犯時中彈而死。

    商mama愈發(fā)覺得自己的選擇才是對的，迅速變賣了傅家全部家產(chǎn)，帶著撫恤金和兒子出國去了。

    “國外，安全、自由、現(xiàn)代化?！?/br>
    商mama很快找了個白人丈夫，再次懷孕，在丈夫的委婉提議下，給商景找了寄宿學(xué)校。

    商小景磕磕巴巴地講著蹩腳的英語，與周圍格格不入。因為溝通不暢被嘲笑忽視，是常有的事。

    更糟糕的是，國外并不安全，他遭遇了持槍綁架事件。

    那天，綁匪叫囂讓孩子父母過來時，商小景變成了老師嘴里的“孤兒”。

    事后，他mama因為懷孕身體不舒服，也沒有過來看他。

    學(xué)校安排了一個心理醫(yī)生，但是他講的什么鳥語，商小景完全聽不懂。他感到陌生、惶恐、想念國內(nèi)的朋友，想……爸爸哄他睡覺。

    心理醫(yī)生念完他的臺詞，在商景麻木的點頭里，圓滿完成了工作。

    商景不想說話了，他討厭這里。

    很長一段時間后，商景意識到，他失去了母語，也失去了“母親”。

    某一種夢里，商景夢見了他爸爸，爸爸說：“不說話是不對的，你要像爸爸一樣勇敢，等你長大了，就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br>
    商景開始努力學(xué)英語，跟人交流。

    國外并沒有中文環(huán)境，商mama的英語更加地道純正了，在家里也完全不跟他說中文。

    唯一一次，是悲痛地告訴他，你國內(nèi)的伯伯去世了，暑假他不會來接你回去。

    商景努力不忘記母語，但他出國前的語文水平本來就有限，從小學(xué)到高中，他都讀的是寄宿學(xué)校，出去得通過監(jiān)護人的申請。

    他認識不到更多的會講中文的人，中文的電影和書刊拯救了他的漢語水平。

    “找個專業(yè)陪練會不會很貴？”

    考上大學(xué)后，商景認識了一位國際交換生師姐，他向法律系師姐咨詢?nèi)绾螕Q回中國身份證。

    師姐人很好，得知他想學(xué)習(xí)最正宗的漢語，包括流行語和國罵時，給他推薦了一個“男朋友”。

    “他是演員，臺詞功底特別好，你只要陪他網(wǎng)戀一段時間，相信你的漢語會突飛猛進，不帶任何口音。”

    “他叫賀絳?！?/br>
    商景可喜歡賀絳的聲音了，是他心中唯一能超越新聞聯(lián)播主持人的存在！

    盡管對方態(tài)度不冷不熱，商景還是很認真地準備話題，他調(diào)查了大家的網(wǎng)戀狀況，發(fā)現(xiàn)十有八九發(fā)生在游戲里，便向賀絳提出了一起打游戲的建議。

    經(jīng)過測試，商景的游戲熱情為100，游戲天賦為0。

    賀絳：“……我不想玩斗地主，很幼稚，小學(xué)生網(wǎng)戀都知道去峽谷約會。”

    打王者商景只會蒙頭沖進對方防御塔下送死，不是在泉水復(fù)活就是在送死的路上，連累賀絳被隊友辱罵。

    “吃雞吧，你菜不影響別人的游戲體驗?！?/br>
    商景：“……”

    完蛋，他聽見槍聲會失眠。

    但是……一點點失眠算得了什么！學(xué)習(xí)漢語本來就要頭懸梁錐刺股！

    商景二話不說，和賀絳快樂四排。

    這個游戲很簡單，他只要會喊“哥哥超神”，“哥哥救我”，“哥哥我跑不動了，我趴草叢，你去找輛車吧”。

    賀絳會拐著彎罵他菜、下飯、小笨蛋，商景一開始聽不懂，后來聽懂了也無所謂，畢竟……他就是為了這個來的，賀絳罵一句，他在心里跟一句，不僅偷偷罵回去了，還練習(xí)了正宗漢語！

    但后來不知怎么，賀絳發(fā)現(xiàn)了他失眠的事，不僅開靜音打游戲，每次打完還會跟他聊很久，直到他睡著。

    直到有一天，校園槍擊再次發(fā)生在商景身邊。

    流彈擦過窗戶，玻璃炸開在腳下。

    商景面色蒼白地躲在被子里，一整天都不敢出去吃飯。

    那天夜很深，金色的梧桐樹炸開的焰火。

    賀絳說他在學(xué)校門口，問商景住哪一棟樓。

    不需要像小時候那樣，老師給mama打很多次電話，mama都不來。

    賀絳他會自己出現(xiàn)在他樓下。

    商景第一次見到現(xiàn)實里的賀絳，賀絳對他說：“我可以給你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我想把你放在能看見的地方?！?/br>
    “小景，網(wǎng)戀可以奔現(xiàn)嗎？”

    商景微微瞪大眼睛，一不小心說了實話：“可是，可是我網(wǎng)戀只是為了學(xué)中文……”

    周遭的空氣瞬間冷了十度，賀絳不可置信地問：“那你在游戲里說喜歡我？”

    商景：“師姐說要陪你網(wǎng)戀……”

    賀絳冷著臉：“都這么久了，誰有耐心玩過家家……所以你從始至終就只是當成任務(wù)？cao……你有沒有心？”

    商景腦子一團亂麻，剛被現(xiàn)實的槍聲嚇唬過，神經(jīng)都是木的。他急切地想說些什么，但是思考不出結(jié)果來。他從沒想過，他們隔著太平洋的網(wǎng)戀可以當真。

    賀絳這樣的大明星，光鮮亮麗，一呼百應(yīng)，為了找拍戲的感覺，網(wǎng)戀都要小心翼翼地跨國找，生怕惹上甩不掉的麻煩，誰當真誰傻逼。

    “行，你真行，是我自作多情！”

    賀絳氣得踢了一腳梧桐樹，當著兩人的面，互刪了聯(lián)系方式，氣沖沖地走了。

    “就當我們今天沒見過，你最好不后悔?！?/br>
    “后悔了也沒用?！?/br>
    商景張了張口，英語和母語在舌尖繞來繞去，像是回到了當初失語后剛剛開口那段時間，額頭上都沁出汗來。

    賀絳走出十米后，突然兇神惡煞地折返回來，二話不說，按著商景抵在梧桐樹上親了個夠本。

    舌頭都伸進去了。

    商景思路斷絕，徹底給親傻了。

    賀絳親完后，冷著臉道：“抵個機票錢。”

    那一天，傷心的賀絳上飛機后，商景還靠在梧桐樹下回不神來。

    月老的紅線化作金色的梧桐葉，落在發(fā)梢間。梧桐種子滾到了心田，開始發(fā)芽。

    商景遲鈍地，對著空氣，低聲喃喃，可以奔現(xiàn)啊。

    賀絳總是自嘲自己不該親那一口，呈口舌之快，結(jié)果商小狗太好親，反而加倍念念不忘。

    他不知道的是，他把商景親開竅了。

    商景準備回國的事情被mama知道了，把他叫回去罵了一頓，“我?guī)銇砻绹o你提供最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讓你學(xué)鋼琴，不是為了讓你翅膀硬了回中國！你待在mama身邊最安全！你回國了算什么？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去嗎？那不得給人看笑話！”

    商景心想：不，一點也不安全。

    商mama以回國就斷絕母子關(guān)系要挾，或者答應(yīng)她的條件：找個白人女孩結(jié)婚，她想要個混血孫女。

    商景兩者都不同意，只能擱置回國的事。

    賀絳想奔現(xiàn)，他又回不了國，還是暫時不聯(lián)系了。

    商景最終決定畢業(yè)后回國，和母親攤牌的時候，腳腕上被砸碎的玻璃杯割破一個大口子。

    商mama沒轍，冷冷地道：“你要是回去，視同于放棄你父親的遺產(chǎn)。當初答應(yīng)你伯父，會把遺產(chǎn)中屬于你的那一部分用于栽培你。如果我沒做到，他就來接你回國。既然你現(xiàn)在主動選擇回國，那就當我說話不算數(shù)了?！?/br>
    傅蓬的遺產(chǎn)經(jīng)過打理，增值到幾千萬。

    商景并不知道父母早就決定要離婚，他爸爸還立有遺囑，道：“本來就是爸爸留給你的，我不要。你撫養(yǎng)我成人就足夠了?！?/br>
    今年十月，商景揣著自己努力打工賺來的兩萬塊，買了回國的機票。

    ……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傳進鼻尖，商景隱隱約約聽見賀絳威脅他要給他插尿管，頓時清醒了。

    記憶回籠，商景閉著眼睛，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