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第95節(jié)
而屋外,陸老夫人正抬起來打算邁進屋的步子,悄然又放了回去,站在門口無聲地搖了搖頭,長嘆出一口氣。 陸家這些爛到骨子里的毛病,早不是一日兩日了。 從前老太爺還在時只不過初見端倪,后來老太爺去了,剩下老夫人自己,常年喝藥維持病體,很多事更加成了力不從心,日日所盼的便只有家宅安寧。 可其實深宅大院就好似那不見底的湖泊,面上看著波瀾不興、光滑如鏡,內(nèi)里卻不知有多少浪濤在暗地里洶涌。 罷了,既然已經(jīng)被人劃破了表面的安寧,便許她一次分辨?zhèn)€清楚明白好了。 陸老夫人一念及此,輕輕拍了拍李嬤嬤的手,悄無聲息地折出院門,半句沒教人回稟,坐上步攆便又回了浮玉居。 這日后來便只有云茵與長言等在外頭。 屋里之后沒有再傳出來拍桌怒喝的聲音,婉婉也沒有真的叫長言將那名通風(fēng)報信的侍衛(wèi)押進去對峙。 大約小半個時辰后,門前的陽光里終于有人影閃動。 云茵忙迎上去扶住婉婉的手,側(cè)目瞧她面容平靜,卻也忍不住關(guān)切問:“沒事吧,現(xiàn)在是怎么個說法?” 婉婉說不上來,只簡短道:“等。” 便是等,她不可能越過老夫人、越過一家之主和當(dāng)家主母,自己去對府上的另外兩個公子如何。 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眼下除了陸進廉,侯府沒有誰能更名正言順處置那兄弟二人。 婉婉走后,陸進廉獨自一個人在書房里,沉默靜坐許久。 那丫頭臨走還問他:“夫君他將信箋遞給您,為公也好、為私也罷,教做錯事的人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對您而言真的那么難嗎?” 陸進廉真是頭一回見這樣一根筋的女孩子。 她不會圓融周折、不會拐彎抹角,一旦認定了對錯,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的眼里只有陸玨,一心要為他求個明明白白地公道。 陸進廉靠著椅背,腦海中有些放空,莫名之間,忽然想起那時陸玨頭回跟他說要娶婉婉為妻時的情景。 終身大事,被陸玨說成一頓稀松尋常地午膳一般,清清冷冷,無波無瀾。 可當(dāng)陸進廉滿腔不愿地試圖阻攔,直白問他:“你選了她,但想過沒有,她或許抗不起世子夫人這份重擔(dān)?” 陸玨起初神色未有動容。 陸進廉又道:“成了世子夫人便難免要受眾人的矚目,但她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圓融的手段,不會長袖善舞,家中幾個姐妹間已是受欺負的那一個,與你在一起,旁人會用異樣挑剔的眼光看她,背后對她竊竊私語,你覺得這些不值一提,她卻不可能始終都不在意?!?/br> “等她終于覺得委屈了,天長日久,上百次的委屈積累成心結(jié),你自以為給了她最好的,她卻日復(fù)一日郁郁寡歡?!?/br> “若她再因你而受了旁人暗地里的磋磨、嘲諷,她那時會怨怪你,是你將她推上那個原本不該是她的位置,成為眾矢之的?!?/br> 陸進廉那時懷著滿副過來人的事與愿違,語重心長地告誡他三思而后行,及時打消這注定不得善果的念頭。 但等來的,只是陸玨沉靜的目光,望著他說:“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br> 作者有話要說: 婉婉:沒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負我老公,無論任何形式,老公他爹也不行! 陸玨:遠程表示老婆很棒! 給寶子們預(yù)告下,現(xiàn)在開始,完結(jié)倒計時了哈~ 第93章 · “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 陸進廉后來總是想起這句話,也會想起原先的那個人,柳太傅家的小庶女,乖乖巧巧不愛說話,容易害羞、容易臉紅…… 特別是,她的眼睛生得格外漂亮。 她那時候經(jīng)常跟在長公主身旁,平日在盛京城里囂張跋扈的長樂公主,一個真心朋友都沒有,卻偏偏和這個小庶女形影不離。 陸進廉頭回見柳嫣,沒記錯的話,是在建德七年宮里的馬球賽場,她被長樂公主一并帶來觀賽。 過去快三十年了,記憶里很多事都已經(jīng)不太清晰。 陸進廉如今只唯獨記得,那天他毫無懸念贏了球,照例張揚地拿著彩頭玉牡丹繞場送出時,一眼就從人潮洶涌的觀臺上,看見了一雙格外漂亮的眼睛。 少女團扇遮面,安靜乖巧坐在歡呼雀躍地長樂公主身邊,軟糯、溫柔、潔白,一瞬間竟教他想到月宮中的小玉兔是不是偷偷跑出來,悄悄藏在了人群中。 陸進廉當(dāng)時有片刻失神。 真正的失神,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間聽不見周遭任何聲音。 常日眼過風(fēng)花雪月無數(shù)的靖安世子,一舉一動都能勾動全城待嫁少女的芳心,從來游刃有余,卻頭一回體會到了失措的倉促感。 她忽然猝不及防觸及到他的目光,好似受驚,頓時慌亂垂下眼睫回避。 陸進廉便看到她一雙因為害羞而飛速染紅的耳朵。 月宮偷跑的小玉兔墜落凡間,團扇邊緣輕輕搭著她秀致的鼻梁,日光在她眼下落下淺淺的陰影,連纖纖素手捏住扇柄時不經(jīng)意翹起的小拇指都那么可愛。 他策馬過去,將手中的玉牡丹遞上。 當(dāng)時所有人都以為那是給長樂公主的,可卻不是,靖安世子這次眷顧了柳家那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庶女。 若非長樂公主極力拉她上前,她連接都不敢接那彩頭。 可陸進廉自己知道,自從那次馬場之后,他就認定了這只小玉兔這輩子都只能墜落在他掌心中。 定親的過程并沒有外界看到的那樣一帆風(fēng)順。 當(dāng)時儲君之位未定,柳家與陸家還是政敵,直等兩年后新帝登基,陸家才私下里三次拜訪柳家府邸,終將這門親事定下來。 兩年間,柳家其實有給她議過親,可嫡母怎會當(dāng)真誠心替她尋個好夫婿。 是陸進廉找到長樂公主,請公主向皇帝進言繼續(xù)留她在宮中作伴,直到公主出嫁開府再親自為她覓得良婿。 后來此事亦成了長公主的心結(jié),至今仍不能釋懷。 那是一場眾人嘩然的婚事,但縱然沒有人看好,陸進廉也到底將他的小玉兔帶回了自己身邊。 他在府中建造了一處南苑迎娶她,那座偌大的南苑里幾乎每一處都留有夫妻二人的身影,起初的日子無疑是美好的,令人無論何時想起都覺留戀,還有遺憾。 醫(yī)師第一次診出她懷有身孕時,兩人高興地一整夜沒有睡著覺。 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晚上陸進廉抱著她,想了一晚上孩子的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興致勃勃地打賭孩子究竟會像誰多一點。 柳嫣那時說,希望孩子像他多一些。 陸進廉問為什么? 成婚那么久,她面對自己的夫君也依然會害羞,小聲說:“因為我很喜歡夫君啊?!?/br> 那時候的她也曾滿眼都是愛意,滿眼都是自己的夫君。 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看他的目光漸漸變成失望、哀婉、憤怒、冷卻,最后徹底變成恩怨相對? 從那孩子的小產(chǎn)開始。 她在鬼門關(guān)走一遭,回來便什么都沒有了,娘家的嫡姐處心積慮借探望陪伴之由,積少成多給她下了毒,原本試圖一尸兩命。 陸進廉一怒之下將人殺了,將柳家貶謫遠地,可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回到原來的模樣。 她開始疑神疑鬼,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再毫無條件相信他。 醫(yī)師的診斷出來后,陸進廉答應(yīng)老夫人日后納妾以續(xù)香火的話傳到她耳朵里,成了最后一根壓垮她脆弱心弦的稻草。 兩個人大吵一架,好似在彼此眼中對方都已面目全非,根本不是曾經(jīng)令其傾心的那個人。 壓抑多日的情緒,一瞬間全都噴涌而出,巖漿一樣將理智全都吞沒。 誰都沒有提起,他那話原本還有后頭一句:再等等吧,若待我而立之年還未有子嗣,再納妾不遲。 陸進廉當(dāng)時也不過才及弱冠之年。 可她在乎的本就不是什么時候,而應(yīng)是他斬釘截鐵的一句不要。 她自此閉門不出,再也不肯見他一面,冷戰(zhàn)長達數(shù)年之久,期間陸進廉也曾試圖低頭,可興許過去太過美好無暇,容不得一絲裂縫,兩人終究注定回不去。 終于再一次與她耳鬢廝磨,是她主動求歡。 那時陸瑾已然三歲,陸進廉欣喜有的、感慨有的,彼時兩個人都已在長久的對峙中精疲力竭,他原以為這是一切新的開始。 可原來不是的,她所有的失而復(fù)得的笑容與溫柔,都不過只是想要一個能繼承爵位的孩子。 她一直都是恨他的,所以才會不惜拿自己的命也要去爭那個位置。 老天竟真的令她如愿了。 但當(dāng)陸進廉看到那些被她藏起來、承載了滿副怨恨的字帖時,所有她精心為他粉飾出的溫情如初,一瞬間全都變成了個笑話。 后來許多年,陸進廉都無比痛恨她那幅明明笑著,卻面目可憎的模樣。 還有那個孩子,天生一副與她如出一轍的眼睛,卻并非溫暖而天真,而是自小冷漠、孤絕,清冷冷的樣子,好似與所有人都不相與。 陸進廉每看到他一次,就如同看到了他母親。 可那孩子卻出人意料地出色,出色到教任何人都無法忽視他,也教陸進廉無法不贊賞他,認定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更適合的世子人選。 陸進廉到底還是教那女人如愿以償了。 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么多年,他始終不肯真正回首看過去,因為過去只會告訴他,他愛的女人到死都在恨他,他最出色的兒子自小沒有喚過他一聲父親。 只有那一根筋的小丫頭,倔強又執(zhí)拗,非要來同他要個公道、辨?zhèn)€是非曲直。 陸進廉靠著椅背,忽然垂眸苦笑了下。 他活了這些年,到頭來竟需要個小丫頭來教他做事,如何不慚愧。 * 集賢堂那日過后許久,府里一直沒什么動靜。 云茵眼瞧著婉婉都已不顧禮數(shù)地去爭了一回,遂也將事情放在心上,私下想著問婉婉,還要不要再去問問老夫人的意思? 婉婉正偎在軟榻上用早膳,搖了搖頭,說不想去打攪祖母。 眼下已進了寒冬臘月,冷風(fēng)整日從院子里呼嘯而過,吹得颼颼作響,天氣一冷對上年紀的人來說并不好受,老夫人近來身子不太好,不能再勞心了。 更何況侯爺?shù)降资且患抑?,話已說到那份上,再去糾纏便太過了。 “今兒從靈州來的信還沒有收到嗎?” 婉婉舀一口銀耳粥,早上起床睜開眼都心心念念著那一回事呢,然而云茵遺憾攤手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