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第3節(jié)
老人家最喜歡享兒孫福,陸老夫人在上首抱著霖兒逗樂時,陸雯這邊興許是聽聞了昨日章家說親之事,俯身隔著小幾湊近些,問: “又有人上門說親了,你方才問祖母的意思了嗎?” 婉婉搖頭。 眼下萬事都還沒個影兒,哪兒有老夫人不提,而她主動去問的道理?更何況現(xiàn)下也不知道章家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她也無從問起。 只是忠武將軍府前來提了結親的意愿,后宅里的消息是藏不住的,她不問自然會有旁人問。 程氏最先按捺不住。 “忠武將軍府倒是不錯的,婉婉如今的年歲也該說親了,只是章家此前多年不在盛京,也不知是何時相中的婉婉?” 話一出,不等老夫人開口,次座的趙姨娘先茶杯掩嘴笑了聲。 “瞧夫人說得,昨個兒府上有宴,咱們婉婉這么標致的美人兒就坐在老夫人身邊,章夫人相中了有何稀奇,總難不成還是婉婉私下先認識了人家公子嗎?” 閨閣女兒家最忌與外男私相授受,程氏的話一時也分不清是不是被曲解了。 趙姨娘平日慣常得靖安侯陸進廉多幾分眷顧,府上三位公子其中兩位都出自她膝下,女兒三小姐陸淇又頗得陸進廉寵愛,再加上眼下大公子才為老夫人添了重孫,她在府里自然走到哪里腰桿子都挺得筆直。 而侯夫人程氏呢? 她是繼室,世子陸玨乃是原配陸夫人所生,她膝下兩個女兒,如今只存了一個大小姐,二小姐幼年便夭折了。 說起來趙、程二人原本還是一同進府的妾室。 當初原配侯夫人嫁于靖安侯,頭胎小產(chǎn)傷了身體根基,聽醫(yī)師斷言生育不利后,這才為侯爺納趙、程二人以續(xù)香火。 但不料趙氏入府寵愛過盛,接連生下大公子二公子,原配侯夫人遂又十月懷胎誕下陸玨,如此耗光了氣血,以至此后纏綿病榻,已于七年前亡故。 之后侯爺不欲再娶,老夫人遂在趙、程二人間,挑選了性子更沉穩(wěn)、家世背景也更順理成章的程氏扶做了繼室。 兩人明爭暗斗十幾年,這點兒機鋒屬實不稀奇。 程氏對著老夫人的面不好大發(fā)作,斜斜瞥了趙氏一眼,不悅中又帶著些輕蔑和厭惡,“所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心思不正自然瞧什么都是歪的。” 趙姨娘秀眉頓時一擰,眼看就要還嘴,長媳周氏見狀忙拍了拍懷里的霖兒,孩子一出聲兒算是打了個圓場。 周氏又沖婉婉笑了笑,“有了歸宿是好事啊,早前就聽聞章家?guī)讉€兒郎盡都是將帥之才……對了祖母,章夫人此回是為哪個公子來的?” “她家的老二。” 陸老夫人倚著軟枕,面上淡淡的,“其人久不在盛京,傳聞也只是片面之詞,真正品性如何倒還有待商榷。” 有待商榷……這話本身其實已帶著猶豫的態(tài)度了。 一般按照禮數(shù),就算老夫人真的對男方有心考察,話也絕不會拿到明面上當眾來說才對。 大家都在盛京低頭不見抬頭見,家里的掌事人也都是朝廷中流砥柱,話留三分情面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般會落下口實的言辭,不該出自老夫人之口的。 陸老夫人顯露的這般姿態(tài)顯然與云茵預料的不同,與底下眾人意料之中的欣喜都稍顯偏離,氣氛一時略有凝滯。 一片不明就里的猜測中,唯獨趙姨娘低頭品著茶,始終也不見神色。 第3章 浮玉居請安小半個時辰便散,眾人各懷心思出了門。 云茵不放心,到廊下尋到了李嬤嬤,那是她的親小姨,想問問章家那門親事老夫人究竟作何處置? 可誰知李嬤嬤一聽便抬手在她腦門兒上敲了下。 “你且什么都別多想,姑娘是老夫人的心頭rou,她的婚事老夫人自有定奪,總歸絕不會教姑娘受委屈的?!?/br> 云茵張了張嘴,還想再問,可見她守口如瓶,再多的疑問也只好先放下了。 這廂出了院門,云茵撐一把遮陽傘,側過臉瞧婉婉,“姑娘昨晚沒睡好嗎,眼圈都是黑的?” 婉婉掩嘴淺淺地打了個哈欠,蹙眉有些苦惱,“昨晚做了噩夢,夢里竟又回到了那亭子旁……” 她有些不堪回想地搖了搖腦袋,企圖把不愉快的記憶趕走。 夢里眼睜睜看著那男人更加面目猙獰地朝自己走過來,她腳下卻在地心生了根,想跑跑不動,一著急胡亂揮手又蹬起腿來,動靜一大,自個兒就給驚醒了。 云茵見狀忙開解道:“日有所思夜里才會有所夢,快別回想了,外男誤入后宅這等疏忽,在侯府絕沒有第二回 了?!?/br> 婉婉點了點頭,柔柔嗯一聲,說知道了。 但她卻沒敢說,那時從夢中驚醒過來,她其實還聽到自己口中無意識地囈語喊了聲:“表哥……” 那會兒把她自己都給嚇到了,忙抬手捂住嘴,伸脖去瞧外間梨花櫥。 還好外間值夜的婢女臨月睡著了,并沒有聽見。 兩人走花園小道回濯纓館,路過小花園時,隱約聽見大片蔥郁的樹木后有人氣怒哽咽的聲音。 “她算個什么東西,也好意思來諷刺我?” 這是三小姐陸淇的聲音,婉婉本不想駐足聽的,可無奈從旁邊兩人走的小道始終平行,想聽不見都難。 原道是方才從浮玉居出來,陸雯就替自己母親出了口氣,諷刺陸淇才貌一個細究不得,容貌也賽不過婉婉,放在貴女堆里不上不下,區(qū)區(qū)庶女就是再怎么裝高貴,也飛不上枝頭、變不成鳳凰。 話說得太重了,把陸淇氣得直哭,又大罵:“她怕是忘了自己親娘沒扶做正頭夫人前,她自己也是個庶女吧!” 趙姨娘溫聲勸慰,“教那蠢丫頭說兩句便受不了了,她算個什么東西,為娘平日怎么教你的?” 陸淇悶不做聲半會兒,哽咽道:“我就是氣不過,她哪里比我強,那個鐘意婉更是除了副皮囊一無是處,可如今呢?” “陸雯仗著嫡女的身份出入皇宮,籠絡住了皇后娘娘,圈子里如今都拿她當未來的太子妃捧著,就連鐘意婉眼看都要嫁入忠武將軍府了,我難不成往后一輩子會屈居她們之下?” 趙姨娘看她哭,心里如何不酸楚,要是當初原配病故之時自己爭過了程氏,女兒哪兒還用得著受這些委屈? 可陸淇的那些話趙姨娘并不認同。 “太子妃哪兒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當?shù)?,那些流言你且當個笑話聽過也就是了,再者……你還真以為忠武將軍府那是門好親事嗎?” 陸淇聞言立時止了哭聲,面露不解,婉婉這邊也立時把竭力緊閉的耳朵豎了起來。 便聽趙姨娘冷哼了聲,慢悠悠道:“章家這回來提的是二公子的婚,說得好聽些,是許了正室的名分,但盛京如今還沒幾個人知道,那章二公子早前在西北就已經(jīng)成親有妻室了,正妻現(xiàn)下就在章家后宅喘著氣兒呢。” “既有妻室又如何再娶?” 陸淇雙目微睜,吃驚不小,連方才一肚子悶氣都暫且拋到了腦后。 “否則你以為老夫人那兒為何沒有動靜呢?” 趙姨娘好笑道:“章二雖已娶妻,可那位二夫人體弱,如今纏綿病榻已久,章家便想以沖喜之名先納鐘意婉過門,承諾待那位病故后就扶她做正室夫人?!?/br> 所以哪怕婚事成了,婉婉也還是以妾的身份嫁過去,那承諾到底真不真還得全看后話。 或者說個不好聽的,看老夫人與那位病弱的二夫人究竟誰先撒手人寰,畢竟若老夫人不在了,可沒人會在意婉婉到底是妾還是妻。 也不必說為何不先等二夫人病故后老夫人再答應。 沖喜娘子本就不是個多高貴的身份,正經(jīng)官宦人家的小姐沒人會愿意去做,也是如此才輪得到婉婉這樣身在高門、自己卻無甚背景的孤女。 若是等人家二夫人已亡故了,盛京諸多貴女,想嫁進忠武將軍府的必然一抓一大把,章家還提這遭作甚呢? 陸淇心里頓時暢快不少,然暢快之余又覺得脊背生寒,喃喃道:“原配夫人尚在病中便如此算計,章家人……未免也太過狠心了些?!?/br> “狠心?” 年輕的女孩兒到底還是天真??! 趙姨娘笑一笑,“這算哪門子狠心,不過是話說得明了直白些,擺在臺面上難看罷了。” “不過你放心,為娘和你爹爹絕不會教你今后遇上這樣的人家的?!?/br> …… 那頭轉了話題,婉婉聽了個來回,抬頭與云茵對視一眼,兩人面上都不知道該擺什么表情。 章家這也……太過教人一言難盡了,難怪老夫人先頭那般不想提。 再說回程氏與趙氏,她們兩個本家都不低,原先也是盛京的大家閨秀,當初甘愿為妾,其實說白了也是沖著原配侯夫人病體難愈而來的。 那時當不當正妻還不是趙、程兩家最看重的,重要的是醫(yī)師斷言了原配侯夫人生育不利。 這也就是說侯府注定沒有嫡子,只要趙、程二人誰先生下長子,按規(guī)矩禮數(shù)這個孩子便就會被立為侯府世子的。 只不過沒想到千算萬算,兩人最后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趙姨娘還更失望些,空擔了一身的寵愛、膝下兒女雙全,誰知道最后扶正室時,竟還是失策了。 婉婉對上一輩那些事了解的并不算清楚,現(xiàn)下對忠武將軍府議親之事,她倒是除了厭煩再想不來別的。 只需稍稍試想若昨晚遇到那醉酒之人便是章二…… 婉婉擰著眉搖了搖頭,撩起衣袖看,那五根指痕消散得只剩些許不規(guī)則的淤青,但郁悶的時候瞧什么都不高興。 當時要是表哥沒出現(xiàn),這門“可怕”的親事約莫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沒有回絕的余地了。 婉婉和云茵回去后,見陸玨昨晚遞給她的手帕還在小幾上,洗過之后疊得整整齊齊。 她得給人家送回去,更何況表哥這么幫了她,她總要有份心意做謝禮才行。 閨閣的女兒家,不好隨意送人東西,但婉婉侍奉老夫人這些年,很用心學了些做藥膳和糕點蜜餞的手藝。 表哥現(xiàn)下又沒有生病,藥膳不太合時宜,她就去小廚房做了份白玉霜方糕。 做好后喚臨月進來,將手帕和食盒遞了過去,“月jiejie幫我跑一趟吧,替我向表哥和長言道聲謝,順道再……” 婉婉頓了下,“再幫我問問長言,昨晚亭子里的章公子,可就是忠武將軍府那位章二公子?” 臨月不解,“姑娘見過章二公子了?” 婉婉就是想求個明白,若真是那個章二,她往后可得離章家遠點兒才好。 * 盛夏時節(jié)晴雨不定,下半晌申時忽地烏云遮頂,轟隆幾聲悶雷過后,噼里啪啦落下雨來。 靖安侯府蒹葭玉樓二層南側茶室,陸玨立在窗邊。 他身后隔著幾步的茶桌旁,坐著個玄色衣袍的年輕男子,濃眉深目、五官俊朗,正是大贏朝皇太子蕭恪。 近來朝堂上不甚順心。 去年圣上身體不虞兩個多月,朝堂全交給了太子理政,然而理政兩個月便止,太子也謹言慎行未出差錯。 但就是太過教人挑不出錯,一時聲望大漲,引得皇帝現(xiàn)下回過頭來起了猜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