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模樣好像從沒這么認(rèn)真過，在相信與不信之間，羅先到底還是說服自己選了前者。

    佛眼漸滅，園子中一切恢復(fù)如常。

    段將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走到那小兒消失的地方，訥訥道：就就結(jié)束了？

    您以為必有一場事關(guān)生死的大戰(zhàn)？桃夭笑笑，話里有話，事關(guān)生死的時候呢，確實有，但不是剛才，而是在一個時辰前，我喝了您的藥湯那會兒。

    羅先一愣，不知她葫蘆里又賣什么藥。

    段將軍更是迷惑：桃姑娘這是何意？

    您那藥湯太香了，回魂蘆加太多的話就是這樣，特別香。她咂咂嘴，似在回味，本是提神固憶的藥草，一次吃太多的話比如今天這個量，只怕不出半月，必頭痛如裂，七竅爆血而死。藥理之事，重乎劑量，適量方為藥，過量便是毒。她看向段將軍，您說您為了踢開過去而服藥多年，狴犴司非無能之輩，他們制的藥雖不至于媲美仙草神丹，也不會太差，卻偏在兩三年前失了藥性。依我的經(jīng)驗，這回魂蘆常用于失憶之人身上，與一切壓制回憶的藥物成敵對之勢，這兩年你神思不穩(wěn)，能憶起往昔片段又始終不得全貌，便是這兩種藥物打架的后果。

    羅先再死腦筋，也聽出其中蹊蹺，疑惑道：你是說，自兩三年前起，便有人將你說的那味回魂蘆給段將軍服下，才令狴犴司的藥失了藥效，段將軍噩夢不止，也因此而起？

    不光好吃的躲不過，我這鼻子啊，對世間藥草也熟得很，斷難出錯。桃夭自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這這怎么會段將軍呆在原地，有些語無倫次，我?guī)讜r吃過這藥是誰？

    桃夭只往暗處看了一眼，冷冷一笑。

    風(fēng)聲漸弱，落雪把他們?nèi)说念^頂染白一片，看起來有些滑稽。

    突來的寂靜中，有腳步聲響起。

    第四十九章 嬰源（6）

    老樊揣著手，不慌不忙地從暗處走來出來。

    他停在桃夭對面，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施禮：桃大人果真見多識廣，年少有為，我心服口服。

    老樊段將軍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卻突然對自己的猜測懼怕起來，說不出下文。

    回魂蘆是我放的，就是那一天三碗的民間秘方。老樊神色輕松，每一碗，都是我親手熬制，親眼看你服下去。

    段將軍此時的面色，大概是真正意義上的慘白。老樊一句話，比夢里跑出來幾十只玄狏更可怕，那是從內(nèi)心最深處的摧毀與撕扯。不是張三不是李四，是老樊啊，跟了他那么多年，不離不棄的人，在他殘缺不全的人生里，老樊就是他那根忠心耿耿的拐杖，如果這根拐杖斷了，他豈止是摔到頭破血流

    他走到老樊面前，幾十歲的人了突然委屈成一個孩子，幾乎要哭出來，抖著嗓子道：為什么呀?。?/br>
    老樊平靜地從袖口里取出一張紙來，手一松，紙掉在地上，上面霍青青三個字正是他的筆跡，雪落其上，一筆一畫很快被洇濕，融成了凌亂的墨團(tuán)。

    無人理解老樊的用意。

    老樊怔怔地看著那個名字，緩緩道：青青是我的侄女，我jiejie姐夫去得早，青青是我一手養(yǎng)大，情同親生。我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尋常小城，民風(fēng)淳樸，景色秀麗，許是依了好風(fēng)水，縱是戰(zhàn)亂之年也未受大損。新朝初立時，朝廷新派了一支軍隊來，行守城安民之責(zé)，此軍軍紀(jì)嚴(yán)明不說，不當(dāng)差時還常幫城中百姓料理各種雜務(wù)，多是憐老惜弱的好孩子，尤其是軍中頭把手的統(tǒng)兵大人，不但為人剛直不阿，疾惡如仇，凡城中有誰家出了難事，找他幫忙，他也從無半分推脫，愛民如子是當(dāng)?shù)闷鸬摹４蠹s是越遙遠(yuǎn)的記憶才越美好，老樊說著說著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后來我們才知，原來大人也是出生于此城之中，幼時方隨父母遷居他處。如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家鄉(xiāng)，連他自己都說是緣分。大人生得好看，城中的大小姑娘們無不傾心。而大人與我家青青最談得來，青青對養(yǎng)花種樹最是在行，大人雖不善此事，卻頗愛向青青請教，他說自己歷來養(yǎng)什么死什么，可憐了那些花草，青青雖笑話他是個粗人，卻有十二萬分耐心教授他各種養(yǎng)花草的技巧，我那時常見二人蹲在樹苗或者野花前有說有笑，那水到渠成的親昵實在讓我安心，心想若青青能與大人共結(jié)連理，不光我高興，就是我jiejie姐夫也能含笑九泉了。

    雪花落到老樊的眉毛跟胡子上，甚至掉在眼睫毛上模糊了視線，他也全無察覺，連擦都不去擦一下。

    段將軍一直看著地上那張紙，直到上頭的筆跡已經(jīng)完全成了污跡，老樊說的每個字他都很認(rèn)真地聽，但再認(rèn)真好像也沒什么用，他聽不懂，只意識到原來世上真有霍青青這個人。

    看樣子，是沒結(jié)成連理呢。桃夭面露遺憾，煞風(fēng)景地插了一句。

    老樊像從一場好夢里被驚醒過來，老臉上的皺紋仿佛一瞬間加深了許多：那年，我去了南方販貨，趕回來時，迎接我的不是守城兵士們熱情的招呼，也不是老鄉(xiāng)們的噓寒問暖，更不是青青的笑臉?biāo)D了頓，似要把一口氣提起來才能繼續(xù)，我面前，只有沖天的火光與緊閉的城門，城門里的慘叫，我到現(xiàn)在都忘不掉。他哀慟又不解的視線移到段將軍臉上，我哭著抓住你的袍子，問你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不說。我跪在地上求你開門，我說青青也在里頭啊，我的頭都磕出血了，你跟聽不見一樣，還讓人把我押下去鎖起來。他說著說著卻笑了出來，鎖著我有什么用呢，那么大的火，鎖著我我也看得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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