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看到寧小北拿起掃把一副準(zhǔn)備要開始掃地的樣子，急忙一下把掃帚奪了過來。

    “小北是讀書人，哪里能干這個呢？還是我來吧。你們上樓去陪奶奶，我一會兒就都弄好了?！?/br>
    “小梅，你可別慣著他?，F(xiàn)在的中學(xué)生，是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這小子體育課的成績已經(jīng)是一塌糊涂了，‘勞動’這方面，你還是讓他有機(jī)會補(bǔ)救補(bǔ)救吧?！?/br>
    沒辦法，寧小北畢竟是老年人心態(tài)，怎么會跟真的小朋友一樣滿cao場飛奔。他門門成績良好，只有體育成績?nèi)慷际莿偤眉案?，真是多跑一步也嫌累。好在一班多是能文不能武的“秀才”，像他這樣的孩子不少，所以也不顯得突兀。

    寧建國打開夾克衫，從里面拿出一個紅包，遞給小梅，“來，給你，新年好。這是你的紅包?！?/br>
    “啊呀大哥，使不得使不得，這個月的工資已經(jīng)給過了。我都寄了一半回鄉(xiāng)下了?！?/br>
    小梅連忙擺手。

    “哎，我們廠子要不是今年效益不好，照例年底也要發(fā)年終獎的呢。你就當(dāng)這個是大哥發(fā)給你的年終獎好咧。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這是上海的規(guī)矩。吳家姆媽家里請的阿姨也有紅包的?！?/br>
    小梅聽說別人也有，這才把兩手放在褲子旁擦了一擦，雙手接過紅包。

    “那好，我寄回鄉(xiāng)下，給哥哥造房子。”

    “造什么房子??？等吃完午飯，你去南京路淮海路買一套新衣服，新鞋子。再去弄堂口的美發(fā)店?duì)C個頭發(fā)呀。這才像過年的樣子嘛?！?/br>
    寧建國笑說。

    “就是，小梅jiejie你別一有錢就寄回家。你也說了，你哥嫂對你也不好啊。”

    寧小北還沒說完，就感覺自己的小腿被寧建國踢了一下，他只好乖乖閉嘴。

    小梅鼻子一紅，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回到堂屋后面。

    “好婆，我來看你啦！”

    和小梅說完話，寧小北沿著樓梯跑上二樓。

    誰知道他剛上去，坐在沙發(fā)上的寧老太就轉(zhuǎn)身過來，右手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寧小北噤聲。

    “好婆，怎么啦……?。“⑵潯?/br>
    看到躺在寧老太腳下的一團(tuán)橘色毛球，寧小北差點(diǎn)叫出聲來。他急忙用兩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看著寧老太，眼神里滿是疑惑。

    “昨天夜里突然回來的……我在床上聽無線電，突然聽到二樓窗戶外頭傳來‘咚咚’的聲音。我以為是外面風(fēng)大，把樹枝吹到玻璃上。但是又似乎聽到很輕很輕的貓叫聲。就叫樓下小梅上來，把窗戶打開……”

    奶奶壓低聲音，指了指腳下，“然后阿茲就‘嗖’地一下竄進(jìn)來，就窩在這里睡起來了。這里夜里不是放著個油汀么，特別緩和。它這一睡就睡到現(xiàn)在，連早上小梅把油汀撤了，又在它身上披了個小毛巾都沒發(fā)現(xiàn)。哎……阿茲在外頭受苦了，作孽來哉?！?/br>
    寧建國走上二樓的時候，就見到他老娘和他兒子兩個人并排坐在沙發(fā)邊，兩個人都淚汪汪的。

    阿茲的回歸是這個新年最大的喜事，這個小家伙一直睡到下午才醒過來，然后毫不見外地跑到一樓樓梯的拐角處，大口吃起了寧建國同志親手煮的貓飯。

    為了慶祝它的歸來，寧建國這下了大血本，給它煮了一整條河鯽魚，讓它也體會體會過年的快樂

    “等一會兒小北你在家陪奶奶，我把阿茲送到馬路對面那個新開的獸醫(yī)站去看看。我看它的腿好像是有點(diǎn)一瘸一拐的，要檢查一下?！?/br>
    寧建國指著在他腿邊摩挲的阿茲說道，“而且也太臟了，過年了，和人一樣，都要洗一洗。”

    “老爸，那個不叫‘獸醫(yī)站’，那叫‘寵物醫(yī)院’?！?/br>
    寧小北說著用鞋子去勾阿茲的尾巴。

    寵物醫(yī)院是附近這兩年的新生事物。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上海人養(yǎng)狗風(fēng)氣大盛，于是這些為了貓狗服務(wù)的設(shè)施也多了起來。

    寧老太第一次聽說那超市里居然還有賣貓糧狗糧的時候還大吃一驚，說它們居然比人過得還精細(xì)了。

    下午小梅去逛街買衣服，他們父子兩人把堂畫換了，又拿出一年才請出來一次的黃銅燭臺，插上大紅蠟燭，擺在條案上。

    忙完了這些，寧建國轉(zhuǎn)到廚房去做菜，寧小北和老太太兩人對坐著，一邊看電視一邊折錫箔，準(zhǔn)備一會兒燒給祖宗們。

    “聽說今天有很多人去廠子里鬧了，是不是??？”

    奶奶柔軟的雙手就像是會魔法，不一會兒一張銀白色的錫箔就在她的手里化成一個圓滾滾的元寶。

    “恩，已經(jīng)鬧了好幾天了。今天因?yàn)槭寝o年，所以去的人還算少。”

    寧小北心情頗為沉重地說道。

    和早就未雨綢繆，做了兩手準(zhǔn)備的寧家不同，廠子里大部分的工人們之前半點(diǎn)都沒預(yù)料到那么大的廠子說不開就不開了，一輩子的依靠說倒就倒了。

    不但如此，在聽說有幾個領(lǐng)導(dǎo)居然花低價買下了廠里的設(shè)備，準(zhǔn)備自己另起爐灶后，很多老師傅氣的跑去車間里，用身體護(hù)著機(jī)器，堅(jiān)決不肯讓別人拖走。

    “不行！這是國家的財(cái)產(chǎn)！怎么可以落到私人手里？都是你們這幫灰孫子，把好好的廠子給敗掉了！我家爺老頭子，還有我，都是三廠的人啊，你們這是把我們的‘根’給斷送了啊。”

    很多人在廠子里已經(jīng)奮斗了兩代，把一生都獻(xiàn)給了皮鞋廠，獻(xiàn)給了服裝集團(tuán)的老員工們紛紛灑下熱淚，即便只是聽到寧建國的轉(zhuǎn)述，寧小北也覺得心疼的厲害。

    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是國家產(chǎn)業(yè)升級，產(chǎn)業(yè)發(fā)展不能跳過的一步。

    “年前有不少人同意買斷了工齡吧？一年賣兩千，十年不過才兩萬。現(xiàn)在看看挺多的，可是再過兩年呢……”

    奶奶慶幸自己早就退休了，至少每個月的退休工資還是能夠保證的。

    “可是買斷工齡的人，至少還有錢過年吧。那些被停薪留職的人，那真的不知道怎么過年了。哪怕就算像廠長，主任那些留在廠里處理善后的人，好像也沒有工資拿了。”

    “聽說這幾天還有人拿著繩子，跑到車間主任家里要上吊？”

    寧老太的消息來源可真不少。

    “嗯，都報(bào)警了。報(bào)警也沒有用，今天你來，明天他來，主任他實(shí)在沒辦法，說大家干脆一起去廠長家里上吊吧?！?/br>
    “廠長也沒辦法啊……又不只你爸爸一個工廠這樣。就我們這條弄堂啊……”

    奶奶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好多人的單位都倒了。宋老太爺?shù)膶O子，楊mama的女兒，什么紡織廠，副食品廠眼看都不行了。天天晚上有人吵架，摔碗，罵娘。我估計(jì)明天年三十晚上都沒什么人放爆仗了?！?/br>
    畢竟煙花爆竹可從來都不便宜，而且丟了工作也沒這個心情了。

    “那個跟你爸很好的小趙，他怎么樣了？他也買斷工齡了？”

    奶奶眼珠一轉(zhuǎn)問道。

    “趙叔叔？他厲害了，原來他早就有退路了。他和人一起合開了一爿服裝店，就在襄陽路那邊，專門賣從廣州過來的女人衣服，生意好的不得了。開完職工大會他就主動買斷工齡，拿錢進(jìn)貨去了?！?/br>
    過年前的襄陽路生意好的不得了，不止有趁著過年來添置新衣新褲的上海市民，還有不少外地游客。這里的衣服鞋子比起正規(guī)百貨商店里要便宜不少，樣子又新，就這短短十幾天，趙叔叔就賺了好大一筆。

    因?yàn)榉秱b一直說寧小北家的21寸大彩電比他叔叔樓下那臺18寸的好，所以過年前趙景聞干脆買了一個32寸的松下彩電，想著讓外甥別天天跟個跟屁蟲一樣扎根在人寧家的客廳里，做完作業(yè)快點(diǎn)滾回家。

    誰知道電視機(jī)買來了，范俠又說什么新彩電太大了，色彩過于艷麗，看了眼花頭暈，繼續(xù)賴在寧家不肯走，把趙景聞氣得無話可說。

    “小趙是個腦子活絡(luò)的人。他要是和儂爸爸兩個人均勻一下多好。儂爸爸就是太‘木頭’了?！?/br>
    寧老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又朝著廚房的方向望了望，拉著小北的隔壁問道，“儂之前跟好婆說的那個王阿姨……現(xiàn)在跟儂爸爸到什么程度了？”

    “明天年夜飯，王阿姨準(zhǔn)備帶著她女兒來我們家吃。”

    寧小北興奮地匯報(bào)道。

    “真的？那么快？”

    寧老太大喜過望，“儂爸爸終于‘開竅’了??？”

    “這倒沒有……”

    寧小北尷尬地說道，“是我跟王阿姨說，大過年的就她們母女兩個單過不熱鬧，不如到樓上來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我老爸做菜可好吃了，不比飯店差?！?/br>
    寧老太聽得不住地點(diǎn)頭。

    “王阿姨一開始也不好意思，但是后來也同意了，還說那天她也要下廚，給我嘗嘗她的手藝呢。好婆，我厲害吧？”

    “小北，好孩子?！?/br>
    奶奶激動到不行，從懷里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儂爸爸要是真的能和那個小王在一起，下半輩子有人個做伴兒，好婆就算現(xiàn)在就死了，我這一口氣也能放下了。”

    “好婆，大過年的說什么呢？奶奶會長命百歲的?！?/br>
    寧小北猴進(jìn)老太太的懷里，老黃瓜刷綠漆，做出一派天真姿態(tài)地撒嬌道。

    “再說了，阿茲都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得好的?！?/br>
    ——————

    寧小北設(shè)想的非常完美，在他的計(jì)劃里，年三十那天，老爸和王阿姨兩個人一起在廚房，你切rou來我擇菜，你炒菜來我做湯。好比那董永和七仙女，在勞動中交流感情，升華情誼，充滿了革命情懷又不失浪漫。

    自己則和常樂蘊(yùn)兩個人坐在客廳里，吃吃瓜子，看看電視。他雖然不像常樂蘊(yùn)一樣專門學(xué)過音樂和舞蹈，但是他善于應(yīng)酬，一定會把這個“meimei”哄得高高興興，讓她接受自己。

    所以就在寧小北把盛滿了糖果和各種零食的玻璃果盤端上茶幾，聽到大門那邊的敲門聲后，立即歡天喜地地去開門了。

    “老大，新年快樂！”

    穿的一身正紅，仿佛“活體紅包”的范俠雙手舉起一個碩大的，用彩色緞帶包裝好的大蛋糕盒子站在寧家門口，笑得露出兩排白牙。

    站在他身后的，是雙手插在兜里的趙景聞趙叔叔，以及同樣穿得喜氣洋洋的王家母女倆。

    怎么是四個人？

    寧小北當(dāng)場呆住。

    “哎，你們都來了，太好了！哎，都別脫鞋，就這么走進(jìn)來就行，我家沒那么大規(guī)矩?！?/br>
    寧建國手里把著個大勺子從廚房里探出頭。

    “景聞，進(jìn)來幫我殺魚，快！”

    “我來吧。我來，我來?！?/br>
    王伊紅聽了，急忙脫下外套，她今天穿著一身粉紅色的高領(lǐng)毛衣，顯得年輕了不少。

    “哎，你動什么手。坐著看電視吧?；仡^一身油煙味，你這新燙的頭發(fā)不就廢了么？明天怎么出客拜年?！?/br>
    趙景聞壓根不給她機(jī)會，熟門熟路地進(jìn)了廚房，拿起橡皮袖套和手套，開始干活。

    “那……樂樂你和兩個哥哥看電視，mama去樓下一趟，剛才上來的匆忙，忘記拿水果籃了?！?/br>
    常樂蘊(yùn)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巧地坐在沙發(fā)上剝糖吃。

    “范俠，你為什么在這里？你不回家過年么？”

    見到大人走不在了，寧小北一把拉住正在試圖掀開蛋糕盒子的范俠，摟著他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問道。

    “我新mama上個月不是出月子了么。今年過年我爸帶著她和我小meimei去崇明她的老家過年了。”

    說到這個新meimei，范俠就美得不行。新mama生的meimei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到人就笑。

    關(guān)鍵是她皮膚雪白，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簡直是個“白雪公主”。范俠現(xiàn)在逢人就說自己有個小meimei，把都是獨(dú)生子女的同學(xué)們羨慕壞了。

    “那你為什么不一起去崇明過年？”

    難道是范建那個賤|人有了雪白的新孩子，就不要他這個黑色的舊孩子了？

    “不是寧伯伯說的么，讓我和舅舅，還有樂樂跟她mama今年一起在你家過年的。我爸聽說我不能去崇明還挺失望呢?！?/br>
    范俠一臉無辜地說道，“老大，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留在上海的。我新mama跟我說，鄉(xiāng)下過年很熱鬧的，比城里好玩多了，我還真的挺想去的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