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zhuǎn)向夏洛荻，道：“你可能不知，我那年墜崖之后，有個采藥的婆婆救了我，養(yǎng)了三個月，堪堪撿回一條性命，她無依無靠，想收我做個女兒……可就在去給我攢藥錢的路上，燕軍南下殺了她，那婆婆也是洛郡的百姓，我是很，可我得家學(xué)所教，并非是非混淆之人?！?/br>
    在座皆默然，秦不語對著樂相深深一拜：“一切咎因，在北燕狼子野心，無論家祖叛國之罪坐實與否，不語皆愿為天下鏟除北燕禍?zhǔn)?，若不然，我于此世間了無親緣，愿以死了結(jié)?！?/br>
    “……”

    這是以死相挾。

    夏洛荻太了解她了，秦不語看上去性情溫婉，卻是個極為剛烈的，她能走極端，必是早已存了死志。

    ——你總有要失去的！你總有！

    驀然想起紅線娘娘的這句話，夏洛荻轉(zhuǎn)向了樂相：“學(xué)生竊以為，可先應(yīng)下。然若此案終究人力有盡……”

    她一咬牙，道：“便以我代嫁。”

    不語斷不能再出任何事，反正都是秦姝，兩個月后，待藥力褪盡真容顯現(xiàn)，北燕那邊豈分得清誰是大秦姝還是小秦姝。

    她這話一出，樂修篁一時啞然，而旁邊的封琰愣過之后，當(dāng)即怒道：“你什么意思？”

    夏洛荻低著頭道：“我不是真的嫁去北燕，去了只是個擔(dān)保。到時當(dāng)真沒有刺殺的人，就往江里憤然一跳，也算周全了兩國的顏面。”

    封琰：“休想！就是讓裴謙蓋上蓋頭代嫁也輪不到你?！?/br>
    夏洛荻：“三法司同氣連枝，我怎忍心讓同僚受此之苦?！?/br>
    封琰：“那讓聞人清鐘去?！?/br>
    夏洛荻強行咽下脫口而出的“好”字，道：“陛下何至于動怒。西陵公主天下無雙，陛下莫不是忘了此番出帝江關(guān)，正是要迎娶西陵公主的，莫不是還舍不得我這個閑人？”

    “……”封琰差點忘記了，這本質(zhì)上是一樁親事，是大魏皇帝要娶西陵公主為妃的親事。

    站在夏洛荻的角度來講，那可真是青天頭上草青青，青了一片又青青。

    封琰一時語塞，一想到這樁親事是封瑕找的，出于安全計，接親的還必須是他，頭都開始大了。

    現(xiàn)在退婚還來得及嗎？要不退位？

    到頭來，封琰也只得嚴(yán)肅地問道：“你心意已決？”

    “我是說倘若，倘若事不可為……”

    夏洛荻話沒說完，整個人就被封琰抓起來夾在胳膊下面準(zhǔn)備帶走。

    “樂相，失禮了?！狈忡鼘χ鴨】跓o言的樂修篁道，“她今日心情不愉，胡言亂語了些，改日再拜訪，還請照顧好秦夫人?！?/br>
    言罷，竟直接夾著夏洛荻一路出了樂相府。

    到了府外，雪已飄作了鵝毛般大，沾了一眉睫的夏洛荻掙了兩下沒掙脫，皺眉道：“怎么突然離開，我還沒有問過老師，所謂殺秦公者在朝中，說的到底是誰?！?/br>
    “你都說了殺秦公者在朝中，你還敢當(dāng)面問他？”封琰語調(diào)冷下來，道，“五日前，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北燕朝中提過拿秦姝和親這件事，是有人刻意放這個消息出去的。樂相要不是被設(shè)計了，就是故意為之?！?/br>
    第86章 議事

    “你且容我想想?！?/br>
    夏洛荻今晚有些發(fā)熱的腦子慢慢冷靜下來。

    今晚樂相府的事是有些奇怪, 北燕要秦不語這件事來的太巧了，就像是在應(yīng)驗?zāi)蔷洹澳憧傄ナ裁础钡念A(yù)言一樣。如果換位到“紅線娘娘”的位置來布局，顯然對方很了解她的底細(xì), 那么針對她的布局就旨在“攻心”。

    硨磲閣的據(jù)點是個幌子，甚至可以說是紅線娘娘專門寫給她的一封信，來告訴她：我曉得你的過去未來，我將預(yù)言接下來你身上會發(fā)生的事。

    可這件事從源頭上想，是封琰宣布徹查秦國公叛國案開始，這是個她都沒想到的舉措……因為按常理而言, 為君者不會給自己的朝廷故意找麻煩，對這樁案子進(jìn)行彈壓、甚至直接賜死秦不語才是最有可能的。

    除非紅線娘娘真的是神，能站在天上看他們的動向, 繼而做出一系列布局。

    “你說……”回到宮里時, 夏洛荻走在路上，幾乎有些不確定了, 扯了扯封琰的衣袖, “紅線娘娘真的是神嗎？”

    “她要是神，我拆了她的香火臺，砸了她的神廟觀，她怎么不一怒之下落個雷劈死我?！狈忡灰詾橐? 手上遮雪的傘又朝她歪了歪, “她再神神叨叨，能有幾路大軍？”

    行吧。

    夏洛荻清楚大多數(shù)花里胡哨的陰謀詭計就沒有在封琰的考量范圍內(nèi)，矛盾激發(fā)到一定程度, 就會付諸刀兵相見……那就是他的領(lǐng)域了。

    在此之上, 所有的沸議, 叫得再兇, 在他那里都是“已閱”而已。

    “你倒無需太焦慮，明日等消息出來，見招拆招便是了?！狈忡馈?/br>
    夏洛荻心定了下來，道：“哪有那么容易……嗯？”

    見夏洛荻突然停下步子，封琰回過頭，聽見她反復(fù)念著“見招拆招”這四字。

    封琰伸手在她呆滯的雙眼前晃了晃：“又怎么了？”

    這一刻，夏洛荻腦中一片雪亮，扒開封琰的手，眼眸明亮地看著他：“我當(dāng)真是腦子生銹了，紅線娘娘根本就不會預(yù)測未來，無非是‘見招拆招’而已。只是憑著她的情報比我多，臨時布計罷了……這一樁接一樁的排布，要的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樣子。”

    赤狐山紅線娘娘廟秀女失蹤案，意在刺殺皇帝、偷運齊王的財物，??；

    中秋太后戕害先皇后常氏案，意在讓常氏與大魏割席，平；

    樂相族人科場舞弊案，意在逼當(dāng)朝宰相辭官，??；

    夏洛荻連破她這么多布計，她又不是真神無悲無喜，不惱才見鬼。自然地，要對她這個總是生出事端的人下手也合理了起來，但是因北燕還有個公西宰……別人不曉得，公西宰是曉得她的底細(xì)的，說不得便被那聰明絕頂?shù)募t線娘娘給看了出來。

    所以紅線娘娘現(xiàn)在對自己非常感興趣，這種興趣，來源于她知曉自己身世后，覺得可以試一試撬大魏的墻角，便臨時起意開始拿秦不語下手，試探她的反應(yīng)。

    “我早該想到的。”這一下?lián)Q夏洛荻神神叨叨了起來，自言自語中甚至有一些隔空斗法般的興奮，“可見她還是不了解我，拿對付尹芯的法子來對付我……”

    紅線娘娘畢竟還是沒算到她是在樂相門下修習(xí)過的，成日里被聞人清鐘這鳥廝花式嘲諷與其空耗光陰讀書，倒不如去學(xué)個什么妲己褒姒之流，還省師門的蠟燭錢……那嘴可毒得太多了。

    夏洛荻閉上眼，任眉睫上落了霜雪，腦海里將每一樁有紅線娘娘影子的案子在腦中調(diào)出來，敲碎了，再拼接出這位“紅線娘娘”的形象。

    每踏在雪里一步，夏洛荻便閉著眼睛念出一個描述——

    “女人、年紀(jì)約在二十五以上、精通人性、曉得藥理、有識人之能、自信到狂妄的地步……貌美，極其貌美，有許多死心塌地的情人……”

    她閉著眼睛一路走，直至腳下一絆，整個人向前摔去，但額頭卻一下子被一只溫?zé)岬氖址鲎　?/br>
    “想通了？”封琰道。

    夏洛荻捂著腦袋點了點頭，道：“我們不能一昧挨打，總要主動做點什么?！?/br>
    “你想做什么？”

    “明天莫上早朝了，左不過說的都是不語的事。?！毕穆遢锻送延行┟擅闪恋奶欤?，“至于理由……”

    她輕咳了一聲，道：“我掐指一算，是個良辰吉日，不如就宣布……”

    ……

    “阿嚏！”

    聞人清鐘踏入文淵閣時，不禁捏了捏鼻子。

    昨夜酒局回來著了風(fēng)寒，也不知誰在惦記他，打了半宿噴嚏，今日文淵閣議事，都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

    “聞人大人，出大事了哇?！?/br>
    一進(jìn)門，還未坐定，幾個都察院的人就圍了上來，聞人清鐘捏了捏發(fā)紅的鼻子，問道：“怎么了？”

    一個都察院的御史強忍住上揚的唇角，悄聲道：“宮里那夜貓老禿……咳，就是昭嬪娘娘小產(chǎn)了，陛下今日痛失龍子，傷心得都沒來上早朝。”

    聞人清鐘：“……”

    左一個狐朋道：“今日從閣老那兒聽說了北燕之主有意求娶那秦氏妖婦，既能將那妖婦甩出去，也算是一件好事。本來下官是打算撞柱死諫一番的，無奈今日出了這等意外，倒教我們找不到機會開口了?！?/br>
    右一個狗友感慨道：“我等都曉得自打被樂相逐出師門，聞人大人與那夜貓老禿仇深似海，如今蒼天有……憾，大人覺得如何，可也該睡個安穩(wěn)覺了吧？”

    聞人清鐘如墜云霧地用說了一句：“哇哦……%￥%@*……”

    “大人說的這又是哪國話？”

    “昨天跟鴻臚寺的色目人學(xué)的，就是讓人意料之外的意思?！?/br>
    平日里不學(xué)無術(shù)的jian佞們不得不服，嘆道：“我等要是有聞人大人這等聰明勁兒，何至于三天兩頭被陛下吊起來罵?！?/br>
    “咱們本本分分當(dāng)御史，學(xué)那些花里胡哨的番話做甚，幾十個小國幾十種俚語，便是陛下也……”

    “你別說陛下還真做得到。宮里有個月美人，來自大宛國，一口沙子味的口音教習(xí)都聽不懂，只有陛下對答自如……不過也是時不時地罷了，有時問起來陛下還裝不懂，真真是君心難測。”

    這廂七嘴八舌地聊跑了題，那廂聞人清鐘則是已然溜達(dá)著混進(jìn)了朝中清流這一系里。這邊就熱鬧多了，要曉得大魏如今還沒有皇子，夏洛荻這“小產(chǎn)”的信兒一出來，嚇得眾臣連連向李太師打聽詳情。

    “我等風(fēng)聞日前有個嬪妃向昭嬪投毒，被當(dāng)場識破，莫不是此人還有其他手段報復(fù)于昭嬪，這才使得皇嗣遭此橫禍？”

    李太師被圍著追問，也是無奈：“據(jù)老夫所知，先前宮里是有個才人被發(fā)現(xiàn)投毒，乃是青州節(jié)度使尹峻家的。今早又查出來她意圖送一件摻有麝香的錦被給昭嬪……宮里雖未說個明白，大約也是因為此女了，不過眾人也稍安勿躁，此人據(jù)說已經(jīng)按宮規(guī)賜死了?！?/br>
    “尹峻該死！竟養(yǎng)出這等女兒……”朝臣們紛紛扼腕，皇帝還年輕，但只要沒個皇嗣傍身，以現(xiàn)下嫡長子繼承的宗法而言，朝廷上下還是總覺得不安穩(wěn)。

    文淵閣里議論個不停，直到上朝時辰已至，高太監(jiān)帶著一盤卷軸走進(jìn)來，身后跟著官袍依然發(fā)皺的樂修篁。

    除幾位閣老外，其他的朝臣們紛紛起身問候：“樂相安好。”

    “諸位同儕冬安。”樂修篁坐下來對高太監(jiān)道，“高公公，開始吧?！?/br>
    按成規(guī)而言，如果皇帝上不了朝，便由首領(lǐng)太監(jiān)監(jiān)督，宰輔主持朝會論事。

    “自啟明元年以來，陛下勵精圖治，還沒有一日如今朝這般誤了早朝，至于緣由……”樂修篁頓了頓，道，“眾位多半已知悉，喪子之痛，確是情有可原?！?/br>
    群臣頻頻點頭，有人夸張地抹紅了眼尾，仿佛小產(chǎn)的是自己。

    只有聞人清鐘翻著白眼看天花板——今天陛下這波躲得好哇，分明是聽了北燕要秦不語的那檔子事，怕被群臣逼著表態(tài)，索性溜了。

    “陛下囑托百官，國事不可耽擱，尤其是近來諸事繁雜，還請眾位大人一一論事。”

    例行的冬季各地雨雪、大江冰凌、來年春耕布計等報完之后，高太監(jiān)將盤子上的卷軸一一展露而出。

    聞人清鐘放眼望去，從左到右，主要有三件正事——

    其一，因太后供養(yǎng)修佛，新收一義女，封為泉陵郡主，為太后頤養(yǎng)天年；

    其二，刑部、大理寺查秦嘯叛國案月底會審；

    其三，北燕朝中已定下消息，正在擬國書，意欲求娶秦姝為后。

    從第一條起，就有大臣頻頻皺眉，正想例行駁一駁這不曉得哪里來的義女就能封為郡主，就馬上被第三條打了眼。

    來文淵閣之前是風(fēng)聞，來了之后才確定這事是真的。

    “諸同儕以為如何？”樂修篁只說了這一句話，便飲茶不語。

    這三件事中，前兩件事，一個只是封了個郡主，另一個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注定翻不了案，唯獨最后一個，卻是值得一論。

    只不過，眼下誰都曉得秦不語是丞相樂修篁保下的，也瞧不清這位丞相心意如何，一時竟無人敢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