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騎白驄過，卷簾盼東墻。

    脈脈不敢言，夜夜付思量。

    賣燈夫婦湊過來看，只覺得筆鋒柔麗，文采清麗，一時間感激不已：“好，這可太好了，小人這便取潤筆費(fèi)與公子?！?/br>
    “隨手而為，不值重謝?！?/br>
    夏洛荻正要走，便見那對夫婦一左一右攔住她，取了包銀子就要強(qiáng)行往她手里塞，活似拜年時親戚給紅包的架勢。

    “噫，公子豈能這樣說，那孫大戶家可不好惹，若耽誤了他閨女前程，我夫婦二人少不得要落白眼。今日這潤筆費(fèi)您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夏洛荻夾在中間，高舉雙手：“這樣、這樣，若不介意，便贈在下一盞浮燈以資潤筆可好？”

    “浮燈幾十文一個的小東西，這哪行……”

    不待他們挽留，封琰熱鬧看夠了，便帶著一盞浮燈拉著夏洛荻離開了。

    待出了城門，穿過一片叫賣小吃的攤子，走到了護(hù)城河邊。此處人影漸稀，二人便停下來。

    “你幾時寫過這等閨中詩？”　封琰很費(fèi)解，至少在他看來夏洛荻不像是有那個情懷寫出這種小女兒情詩的人。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夏洛荻坦白道：“這不是我寫的，是別人送給我的?！?/br>
    “秦夫人？”

    “不是?！毕穆遢斗隽朔瞿樕系睦雠婢?，坐在護(hù)城河邊，捧起浮燈放進(jìn)了河里，“大理寺前設(shè)了一段時間萬民箱，哪知有些閨閣小姐借機(jī)投送情詩，后來便取消了?！?/br>
    ……那你還是看了，不止看了，還上心記了？

    封琰略有不悅：“她們莫不知你是有婦之夫，怎這般不檢點(diǎn)？”

    確實(shí)。

    夏洛荻深以為然，摘下面具看著不檢點(diǎn)的他，說道：“彼時我尚未婚配，不知者不怪，無需在意……話說回來，你要帶我去何處？”

    她問罷，便見有個生面孔牽著一匹馬過來，封琰接過馬轡，問那人道：“我不是叫了兩匹馬？”

    那人面露難色：“高公公說，大營里今日御馬監(jiān)的馬兒吃壞了肚子，只有這一匹是好的。”

    封琰半信半疑地牽過馬繩，對夏洛荻道：“上馬?！?/br>
    他起初沒明白高太監(jiān)的用意，等帶著夏洛荻一上馬，便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馬鞍窄小，夏洛荻就只能靠在他懷里，隔著輕軟的衣料，都能感覺到她背上起伏的蝴蝶骨。

    “我們要去哪兒？”夏洛荻問道。

    封琰回過神，道：“去看墳地。”

    “……”

    中秋佳節(jié)，孤男寡女，不去西山看紅葉，也不去東湖賞桂花，反而帶她去墳地這是她沒想到的。

    封琰言出必踐，一騎絕塵，到了月亮偏西的時候，便來到了京郊外的一處青烈山。

    “此地是……”

    立年號啟明以來，封琰下令修青烈山，在此厚葬那些為國捐軀、乃至在先帝時因其昏聵被殺害的忠臣良將，并在山道口立一石碑，上書：忠骨長存。

    這石碑是褐色的，乃因立碑之處，封琰便下令在此斬首了上千名先帝在朝時囂張跋扈、欺上瞞下的jian臣污吏，鮮血潑滿石碑以致。大魏吏治，便從那時起便為之一清，滿朝臣子，莫不以埋骨青烈山為榮，是以文官亦有為君死戰(zhàn)的膽氣。

    夏洛荻微微晃神。

    那時候，滿朝文武都以為她將來必會榮歸于此，成就一則千古名臣之佳話。

    可現(xiàn)在……

    手心一溫，她被一只帶疤痕的手牢牢牽住，帶著她拾階而上。

    “原本山頂有處墓xue，是我曾為你備下的?！狈忡舱嗣婢?，道，“后來有人上書讓我把墓拆了，他們覺得你永遠(yuǎn)也用不到了，若用，也只能進(jìn)皇陵后妃冢?！?/br>
    月華洗練如水，饒是他說得話是這般不中聽，夏洛荻也沒有出言反駁。

    百步長階，左右石碑上一個個名臣良將，哪一個不是聲聞天下，彪炳青史，又哪一個不是拋頭顱灑熱血，只為還天地朗朗？

    “青烈山以北，便是帝陵。”來到山腰處，封琰遙指著極目所望處，那里隱約見得燈火通明、白玉雕欄，其雄奇壯麗之所在了，卻不知要比這青烈山奢華繁復(fù)多少。

    “他們覺得你應(yīng)該進(jìn)那里，譬如先帝，那般昏聵無道，卻也有個衣冠冢，那些被他殺過的后妃還要與他為伴?？晌铱傆X得，與其同那些金縷玉衣的冢中枯骨為伍，倒不如共英烈長存，哪怕把骨灰撒在天涯海角，都要比他們強(qiáng)上許多?！?/br>
    踏上山頂，夏洛荻望見一處七丈見方的空冢，以白石搭就，旁側(cè)所立的石碑，雖未題她的名字，但背面早已被萬民的名字寫滿，有不會寫的，便留下個拇指印，下面一行小字。

    “謹(jǐn)以微草之身，供大人長青萬年?！?/br>
    夜風(fēng)吹得青山上草海沙沙作響，吹得她衣袖漫飛，吹得她心緒茫然。

    “你帶我來見這個做什么，便是我……”夏洛荻低下頭，道，“便是我有志于此，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這墓冢，怕是用不上了。”

    “你心里壓著事，活得不痛快，我便帶你來看一看。你可記得泰合十四年那年中秋，我同你說過什么？”

    泰合十四年，靈州越王起兵之前，她投到越王府，一躍成了越王最看重的謀士。

    彼時座中群賢，有求茍安一隅，有求割地稱王，唯獨(dú)她說，她信主公必有掃除天下，中興大魏之能。

    直到封琰坐上煬陵之中最高的位置，昔日不信夏洛荻者、惡語相譏者，俱都搖身一變成了新帝的擁躉。封琰問她想要什么，她便說，待天下事定，她要君王答應(yīng)她一個愿望。

    彼時他說倒不必天下事定，現(xiàn)在就可以答應(yīng)她。

    她只說所圖不小，望天子斟酌。

    ——我同你之間，不必斟酌。

    ——便是有朝一日，臣要下斬朝臣，上斬天子？

    ——你若要到了上斬天子的地步，那天子留在世間亦是禍害，不如斬了。

    “我想了許久，這么多年，我自以為與你相知，你卻不敢與我相知。今時今日，我再同你說一遍——”

    封琰抓起一坯土，同她說道，“我不會講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怪話，惟愿千秋明月見證，你要沉冤昭雪，公道我伸張，你要重歸公堂，非議我來擋，丈夫一諾，言出必踐。”

    第59章 心得

    “回來了？”

    宣政殿里, 封瑕下了朝便回來看見封琰難得抱著本書歪在椅子上攻讀，讓高太監(jiān)倒了杯熱茶，隨意問道：“看什么書呢這么入神?！?/br>
    封琰頭也不抬地回道：“多情才子無情仙。”

    封瑕差點(diǎn)沒一口茶噴出來。

    《多情才子無情仙》他在喜好看書的靈妃那兒見過, 講的是一個進(jìn)京趕考的秀才, 在山道上被老虎精追殺, 遇見山中的仙女出手相助，從此對仙女魂?duì)繅艨M，日日在那山中的竹子上題情詩，題滿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首之后，仙子終于現(xiàn)身并大受感動, 自愿放棄修為化為凡人，同秀才白頭偕老。

    這本書今年在大魏各地書局都十分暢銷, 只是他沒辦法想象封琰有朝一日也會看這種書。

    封瑕生怕弟弟走火入魔, 小心翼翼地問：“你……你對這書，可有心得？”

    封琰放下看了一半的書, 略一思索，道：“我不明白這秀才有什么好的，這仙女怕不是腦子有問題才會放棄長生不老去陪個凡人過家家?！?/br>
    哦, 還是他熟悉的親弟弟。

    封瑕耐心解釋道：“戲說耳, 不必太過苛求。重點(diǎn)是, 你有沒有學(xué)到那秀才的……花言巧語？”

    “學(xué)到了?！狈忡櫰鹈? 道, “所以昨晚我們?nèi)ネ娴臅r候, 我曾提議給她放千盞天燈。”

    “哦……”封瑕突然興奮，“她怎么說？”

    封琰：“她拒了, 臨走還說——放火燒山, 牢底坐穿, 放火燒城，墳頭點(diǎn)燈?！?/br>
    封瑕：“……”

    封瑕：“那你后來可有帶她去西山看紅葉，或者東湖賞桂花？”

    封琰：“我?guī)チ藟烆^，并且?guī)戳怂膲烆^?！?/br>
    封瑕感到自己的頭皮也開始抓不住頭發(fā)了，其實(shí)政務(wù)之余，他也很cao心封琰的終身大事，因此沒少教過封琰該如何如何做，只要按他的路數(shù)走，十有八-九是能得到姑娘的垂青的。

    但他弟總是給他平地上走出一些野路子來。

    封瑕痛心疾首道：“夏卿也是女子，你總是這樣亂來，她只會待你敬而遠(yuǎn)之。”

    “可她也沒不高興……”而且封琰直覺上還覺得夏洛荻挺喜歡的。

    “那是夏卿給面子，表面上的恭順不表示人家心里就高興?！狈忤φf到這兒，忽然想起今天的日子，對高太監(jiān)道，“今日是十六，你且去外面候著，靈妃該來送茶點(diǎn)了。”

    靈妃每個月十六就要來送一次茶點(diǎn)，不管皇帝見不見，她都會來，來了就算努力過了，德妃問起這個月的爭寵實(shí)績時，她也總是憑此言之有物。

    果不其然，高太監(jiān)剛一出去，靈妃就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地帶著宮女來了。

    封瑕一指后面的山水玉屏風(fēng)，道：“你在后面聽，學(xué)著些?！?/br>
    “哦?！闭勄檎f愛這事封瑕是個中老手了，封琰還是姑且一聽，便去了屏風(fēng)后。

    不一會兒，靈妃便隨高太監(jiān)走了進(jìn)來，她一進(jìn)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疑惑地望了望四周，道：“陛下適才是在和誰說話？”

    “一些公事罷了?！?/br>
    “陛下莫要誆妾，莫不是見了妾來便躲起來了?！膘`妃故作氣惱，背過身去，“看來妾來的不是地方?！?/br>
    “朕宮中愛妃何處去不得？便是心里也來得。”一句話將靈妃哄了回來，封瑕見她抱著一本詩文，道，“愛妃近日又學(xué)了哪些詩文？”

    “剛新得了一本前朝的韻腳書，正要向陛下請教。”

    封瑕接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書中勾畫甚繁，想來愛妃學(xué)得認(rèn)真，可有新作？”

    靈妃笑了笑，道：“那妾便獻(xiàn)丑了?！?/br>
    她挽袖執(zhí)筆，姿態(tài)優(yōu)雅地在紙上寫下一首，略帶羞怯地遞給封瑕。

    “鄰家有好女，十六正新妝。

    淡眉簇丹蔻，皓腕繡霓裳。

    郎騎白驄過，卷簾盼東墻。

    脈脈不敢言，夜夜付思量?！?/br>
    封琰望著天花板：這首詩為何如此耳熟。

    “朕聞此詩，恨不能與愛妃相逢于二八年華。”封瑕連連稱好，一邊念一邊踱著步踱到了玉屏風(fēng)前，念罷，欣喜道：“古之曹子建七步成詩，愛妃一息而就，可謂才比八斗?！?/br>
    “妾豈敢與大家并論，不過是女兒家胡亂寫的罷了，陛下慣會說些好聽的哄人?！膘`妃望了一眼桌案上堆疊著的奏折，道，“昨日之事陛下要勞心勞力，妾不敢多加叨擾，望陛下時時勤加餐，莫勞累壞了身子?！?/br>
    “愛妃心意朕知曉，晚些朕便去看你。”

    待送走了靈妃，封瑕把封琰叫出來，道：“靈妃入宮之前才情高傲，如今卻愿每個月都贈為兄一首情詩。正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瓊瑤，你可有學(xu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