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藍后

    “你說什么？”

    夏洛荻這樣不是第一次了。

    封琰發(fā)現(xiàn)她不止一次會突然間失神, 或者難以控制情緒，過后又很快恢復(fù)正常。

    他從前無從查起她到底為何如此，但現(xiàn)在似乎隱約抓到了些許端倪。

    “什么‘不是的’，公西宰, 還是鎮(zhèn)國公秦嘯？”

    封琰似乎問晚了, 就在一眨眼間, 夏洛荻渙散的瞳孔又恢復(fù)了過來, 頓了頓, 輕描淡寫地說道：“陛下見笑了，妾只是想起, 我在樂相門下學(xué)藝時, 曾聽樂相說過，他與鎮(zhèn)國公相知甚深，讓我等不可人云亦云?！?/br>
    這是一樁震驚前朝的舊案，天下百姓唾棄鎮(zhèn)國公秦嘯，認為他便是三王亂及后來北燕南伐的罪魁禍首, 而在秦嘯的部下公西宰叛國之后, 這樁案子更是蓋棺定論。

    秦嘯畏罪自殺于獄中時, 封琰自己還尚在遙遠的靈州封地, 遠離波云詭譎的權(quán)力中心，對其并不了解, 但夏洛荻這般反應(yīng)，卻讓他疑云叢生。

    此時高太監(jiān)帶著御醫(yī)匆匆趕來, 封琰也便沒有再追問。

    剛才的沸水直接燙在夏洛荻手背上，此時已紅腫成一片, 御醫(yī)用冰敷過后, 滿頭大汗道：“陛下, 昭嬪娘娘這燙傷甚深，臣已用燙火膏防止傷處潰爛，但恐會留疤?！?/br>
    御醫(yī)說完就一陣后悔，伺候皇宮里的貴人，最怕后妃受傷留疤，小則大哭大鬧，大則主治的御醫(yī)都有性命之憂。

    要是寵妃們不滿意了，鬧到皇帝面前，皇帝一個上頭，叫他們治不好提頭來見，這才是最慘的。

    御醫(yī)剛才不小心說了會留疤，又急忙補救道，“臣……臣一定盡心竭力！”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位新晉的昭嬪娘娘眉頭都不皺一下，云淡風(fēng)輕道：“勞煩御醫(yī)了，留不留疤都無妨，只要不礙書寫就行?！?/br>
    御醫(yī)又看向皇帝，只見皇帝雖然臉色不太好，但也沒有大驚小怪，只說道：“她手上有凍瘡，是幾年前下縣里辦案時凍的，入冬即復(fù)發(fā)，你仔細照顧些，別讓燙傷加凍瘡弄爛了手?！?/br>
    夏洛荻眨了眨眼，道：“原來陛下還記得?！?/br>
    一提這個，封琰又開始肺疼。

    三九寒天下冰河里撈尸、深更半夜住亂葬崗得了風(fēng)寒，每年總得給他弄出點新花樣來。

    他只怕哪天想起來問一問夏洛荻的行蹤，暗衛(wèi)們給他寄過來一口薄棺。

    高昇見封琰的臉色一點點黑下來，忙道：“陛下莫不是忘記了，皇后娘娘最擅長這些個去腐生肌的法子，左右也是要去扶鸞宮謝恩，不妨讓老奴帶昭嬪娘娘去討一劑偏方？”

    這倒是個好主意。

    宮里幾乎沒有藍后治不好的病，哪怕是封瑕那樣先天殘心之癥，調(diào)養(yǎng)之下也能如常人一般行動無虞。

    得了封琰的首肯，夏洛荻由高太監(jiān)陪著出了宣政殿。

    同來的時候不同，夏洛荻出來時，屬于嬪位的儀仗又添了些人，除開抬著軟轎的內(nèi)監(jiān)外，前后各有四個宮女，還有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打了霜的天氣，就這么凍得鼻頭紅紅地在外面候著。

    高太監(jiān)看了夏洛荻眼神微動，解釋道：“娘娘素性不喜享樂，但嬪位該有的儀仗規(guī)格不能少。這些內(nèi)監(jiān)宮女，原本出身繡房，是拼命才拿到伺候嬪妃的機會，否則還要繼續(xù)在下面干那些粗活?！?/br>
    “我知曉。只不過在想，忽然進來這么多人，我和尹才人在清岙堂恐怕住不下。”

    高太監(jiān)道：“這您不用掛心，皇后娘娘早就為娘娘選好了賦雪樓，內(nèi)中有雙閣六殿，大開臉的觀雪景長廊，玉桃青梅林子都是前朝時就栽下的……”

    “等等。”夏洛荻瞇起眼，一臉古怪道，“是不是就算我沒燙著，你也要想法子讓我去單獨拜見皇后娘娘吧。”

    高太監(jiān)無奈道：“娘娘明察秋毫。”

    “我前腳受封，你后腳就將儀仗準備好了，豈不奇怪？我本以為這儀仗是為了接我去伴駕臨時找的，現(xiàn)在看來卻是專程撥給我的，可是皇后娘娘授意？”

    夏洛荻說得高太監(jiān)一頭冷汗，面無表情地問道：“所以，有什么內(nèi)情是不能對夏某這個青天大老爺明言的嗎？”

    “這……”高太監(jiān)咽了一下口水，說，“其實是皇后娘娘有事相求，不方便驚動后宮，這才請您單獨過去一趟?！?/br>
    ……

    扶鸞宮。

    正值用膳時分，夏洛荻一進扶鸞宮后殿，就嗅到一股nongnong的食物香味。

    夏洛荻回頭問高太監(jiān)：“皇后娘娘在用午膳，我要不要暫時退避一會兒？”

    “昭嬪娘娘?！钡罾锏呐僭缰浪獊恚鰜硇卸Y，“皇后娘娘請您一同用膳?！?/br>
    行吧。

    左右夏洛荻今天早上的食也消得差不多了，正是用午膳時候，聞著那鮮辣辣、油滋滋的香味，她一時間也有點餓。

    繞過屏風(fēng)后，跟著金雀一路到了花廳，藍后正坐在雕花圓桌邊，見了她來，微笑著點點頭。

    “你來得巧，陛下從本宮家鄉(xiāng)調(diào)來了個廚子，做的都是些三苗的菜色，正好嘗個鮮?！?/br>
    “多謝娘娘。”

    夏洛荻欣然坐下，剛提起玉箸，一低頭就看見這些個三苗特色菜。

    炸蝎子、竹蟲煎、爆炒蜂蛹、雜菇燒鱔段、清燉蛙腿湯、蟲草燜蛇rou。

    藍后笑道：“用不習(xí)慣？”

    夏洛荻連稱不敢，夾了一筷子五顏六色的雜菇，在藍后的注視下吃了下去。

    鮮香適口，還有一股隱約的奶香味。

    藍后一眼便看見夏洛荻敷著藥膏的手背，問道：“燙傷？”

    夏洛荻趁機放下筷子，道：“陛下讓妾來扶鸞宮討一劑偏方，勞煩娘娘?！?/br>
    藍后牽過她的手，看了看，道：“你這手以前是不是被凍傷過？”

    夏洛荻頗為詫異，這還沒到冬天，她的凍瘡沒復(fù)發(fā)，藍后就能一眼看出來，想來是有真本事。

    “燙火膏里有精制冰片，性烈不適用。金雀，取盆冷水，再拿些生肌露來。”藍后道。

    待宮女取了冷水，藍后也不放給宮人，自己洗了手親自給夏洛荻洗燙火膏。

    夏洛荻受寵若驚：“娘娘有孕在身，萬勿……”

    “無妨。反正喚你來，也是為了本宮這孩子?！?/br>
    哦，這就說到正題了。

    夏洛荻正色道：“娘娘請講?！?/br>
    藍后用絹布一點點擦拭著夏洛荻的手背，幽幽道：“本宮，宮里有鬼。”

    她這話一說，周圍宮女的呼吸聲都放輕了。

    夏洛荻左右看了看，問道：“內(nèi)鬼？”

    “是怪力亂神的那個鬼?！彼{后道，“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每至子時左右，本宮都能聽到有人在本宮這里耳語。”

    “不是風(fēng)聲誤聽？”

    “不是，那耳語說的是……”藍后擺了擺手，四周的宮女聞聲回避出去。

    藍后勾了勾手，讓夏洛荻靠近些，在她耳邊說。

    “鬼說——崔貴妃，你好狠的心。”

    夏洛荻瞳孔一縮。

    她總算明白皇后為何要單獨找她來了。

    宮里沒有崔貴妃，唯一的崔氏，就是曾經(jīng)作為先帝貴妃的崔氏太后。

    夏洛荻在青天堂時跟嬤嬤們打麻將，從她們的只言片語里大約知道了崔太后的過去。

    前朝后宮之爭斗不比本朝，先帝無道，宮妃位分足有二十四個等階，地位最高的就是四妃一后，而崔氏就是從一介執(zhí)墨宮女做起，在這千人里殺出，一步步坐上貴妃的位置。

    成為貴妃之后，崔氏作為后妃的運道便似乎到頭了，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觸怒了先帝，被打斷了腿關(guān)進廟庵里，直到越王進京登基，才從廟中出來成為太后。

    比起崔氏那時斗得你死我活的后宮，本朝的后宮，太后經(jīng)歷世事后專心禮佛，而皇帝對宮妃們也多有愛護。漢妃和番妃雖然彼此看不順眼，至少明面上最多就是互相噗噗、拌拌嘴子，日子像在小孩子過家家。

    “陛下知道此事嗎？”夏洛荻問道。

    “本宮還未告訴陛下?！彼{后給夏洛荻手背上倒上了一種白色的乳膏，緩緩勻開，道，“還有，陛下偶爾留宿時，那鬼聲便沒有出現(xiàn)了?！?/br>
    藍后的藥確實如高太監(jiān)所言，比御醫(yī)高明許多，就這么三五息的時間，燙傷的劇痛便大為緩解。

    因為夏洛荻還有凍瘡，藍后便索性將她兩手都涂得滿滿的，找了紗布裹著她的手掛在她脖子上。

    夏洛荻聽罷前情，道：“既然如此，娘娘不如現(xiàn)在帶我去看一看寢宮，或可查出來到底是誰在戲弄娘娘?！?/br>
    她剛要起身，就被藍后按回到椅子上，又叫了女官過來。

    藍后微笑道：“案子慢慢查，飯不能不吃，你喜歡什么菜色？我讓金雀喂你?！?/br>
    夏洛荻被綁著手，無言地看著面前的蟲族大軍，道：“娘娘，陛下也喜歡這三苗的美食？”

    藍后想了想，道：“陛下應(yīng)該是不喜歡，不然他也不會每日都抱著空碗推托說‘不及卿秀色可餐’這種鬼話?！?/br>
    夏洛荻眼神已死，只能避開那些死不瞑目的蟲子，讓女官挑了些相對而言比較正常的雜菇鱔段和蛇湯。

    藍后在一邊優(yōu)雅地用膳，見夏洛荻吃得單調(diào)，幾度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氣，道：“有些東西，表面上看上去張牙舞爪，實則無害，怕只怕那些表面上溫和無害的，卻在背后冷不丁捅你一把軟刀子，叫人防不勝防?！?/br>
    夏洛荻想到了今日看到的那冊《蜀國游記》，其中對影射到藍后的部分描寫甚深，想來著者也是知曉她當(dāng)年在蜀國任王后時的種種苦楚。

    如今，她又遠離家鄉(xiāng)到了大魏，以皇后之尊坤臨天下，其暗中所受的針對不知凡幾。

    思及此，夏洛荻動容道：

    “臣妾也曉得娘娘的難處，必當(dāng)為娘娘掃除煩憂?！?/br>
    “你在說想什么?！彼{后道，“本宮說的是這一桌子菜，最安穩(wěn)的是這些蟲蛇，你卻吃了那么多見手青，怕你中毒而已?！?/br>
    夏洛荻：“……”

    第41章 雪泥鴻爪

    最終夏洛荻還是老老實實地干完了飯, 吃完便得了藍后的允準，立即鉆進了她所說的，鬧鬼的寢宮。

    皇帝登基后對藍后極盡寵愛, 特地修葺過扶鸞宮, 處處可見藍后家鄉(xiāng)的特色。

    三步一盆奇花, 五步一叢草木，罕用黃金, 多用白銀與碧玉，連地毯都是蠟染的。

    鳳榻之前, 還挖了一處淺池子，這樣的季節(jié), 里面還浮著一片片睡蓮葉子，也不知是何品種, 這樣的深秋還能翠綠如盛夏。

    夏洛荻雙手敷著藥膏像個殘疾人一樣掛著, 難以行動, 只能四處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