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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蕁頓了頓,慢慢往兩只酒杯中斟著酒,堂會已散,大廳里漸漸蕭條,街道上的燈節(jié)夜市卻盛到極致,只是如此繁華喧囂也終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這樣平心靜氣坐下來一塊兒喝酒,”她笑道,隨意找了個話題,“你還記得是什么時候么?”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謝瑾略微低沉的聲音響起,似浸著幾絲感傷。 沈蕁一愣,酒杯舉到唇邊頓住,“你倒記得清楚?!?/br> 謝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與我約定,今后不再動手,以酒為誓,各飲三杯。” 沈蕁笑了起來,聽見他說,“我喝完三杯就沒再喝,你卻沒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爺子后來見了我,還罵我來著?!?/br> 她笑得更厲害了,眼眸彎彎似月芽,里頭藏著燈火星光,閃閃爍爍,細碎流光拂亂人心。 “難怪你記得清楚,”她笑道,帶著幾分促狹問他,“那我再問你,我們一共對酌幾回?記不清了吧?” 謝瑾長嘆一聲,“我酒量不好,對酌次數(shù)不多,如何記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軍……” 他注視著杯中清酒慢慢說著,流年滔滔細數(shù)而過,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幾分暖意,而她靜靜聽著,神色柔和地瞧著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繾綣。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獵場——”他說到此處,兩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極盡風(fēng)流情天幻海的那一夜,她面孔漫上霞色,偷眼覷過來,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觸即分,心跳立刻亂了節(jié)奏。 “對了,好像還少算了一場……”他欲蓋彌彰地笑,笑意卻凝固在唇邊,迎著她詢問的目光,說不出話來。 她在剎那間了然,洞房花燭的那一晚,本該會有一場對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卻終是沒有飲下。 原來處處都藏著陷阱,再說下去,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過也是時候走了,她想,趁著燈市還未散,身上暖意剛剛好,這一場意料之外的相聚與對酌,足夠支撐余下的路途。 第48章 陽關(guān)空(3) 沈蕁拿了大氅和長刀起身,“我該走了?!?/br> 謝瑾訝然,“這么快?酒不是才喝一小半么?” 沈蕁笑道:“再不走趕不及了,我答應(yīng)過崔軍師,明日定會趕回望龍關(guān)。你酒量淺,也別喝多,好生歇息一晚,望龍關(guān)再見吧?!?/br> 他默然,果然是偷來的片刻靠近,如此短暫,如此……令人留戀不舍。 待回至望龍關(guān),只怕漠漠風(fēng)中,千軍陣前再無靠近的機會,更何況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暗中窺探與注視。 他此時很有些后悔,軍中難免被各方勢力安插眼線,他心里有數(shù),但從沒想過要去拔除,一是拔掉后還會被想法設(shè)法地安排進來,打草驚蛇反而引起對方警覺,二是有時還可以利用這些暗樁傳遞一些他想要傳遞的信息去給有心之人。 但若之前清除掉這些暗樁,如今周圍也不會有這么多雙眼睛盯著他和她。 暗軍這一事,催化了太后和皇帝的正面交鋒,上京的朝堂格局自此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這之前朝中最明顯的對立來源于沈家與謝家之間,太后皇帝與宣陽王之間,而此刻起,宣陽王和謝家悄然隱去,太后與宣昭帝的對立浮出水面,端倪盡顯無余。 謝瑾想過宣昭帝會留下兩萬暗軍為自己所用,但他沒想到皇帝會花了巨大代價把他也保下來,并把兩萬暗軍交給他。 陰熾軍過了明路,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支夾縫里掙扎出來的野路軍屬于皇帝一系,與如今在沈蕁統(tǒng)領(lǐng)下,明面上歸入沈太后陣營的北境軍,既是從屬又是對立的關(guān)系,個中情形復(fù)雜微妙,他們都不能不小心應(yīng)對。 而作為陰熾軍的首領(lǐng),他的臉從今往后將永藏于陰暗冷厲的面具之下,直到為陰熾軍拼出一個可以直面日光照耀的機會。 “沈蕁,”她走到樓梯口時他出聲喚她,待她轉(zhuǎn)過頭來,注視她片刻,方道:“天時人事日相摧,冬至陽生春又來?!?/br> 她聽懂了,略怔了怔,唇角輕揚,回他一抹溫淡笑意,須臾便下樓去了。 謝瑾立刻轉(zhuǎn)過頭,去瞧窗外。 她不一會兒就下了樓,伙計把她的馬牽過來,她提著長刀翻身上馬,背轉(zhuǎn)身子整理了一下大氅的袍角。 她朝這扇窗口仰起臉來,夜風(fēng)吹亂她的鬢發(fā),她頭上那枚紅色發(fā)帶飄過來,擋住了眼睛。 謝瑾手微微一動,她已自己拂開,放下手捏住僵繩,璀然燈火中她的雙眸是最明亮耀眼的兩粒星子,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凝望著他,眉梢眼角流轉(zhuǎn)出依依眷念,令他心神蕩漾,立刻便想不顧一切地沖下去。 可他剛一起身,她卻已回頭催馬前行,馬蹄聲聲,帶著照亮他心房的那雙晨星遠走,漸漸隱于遠方。 他怔然坐下,看見杯中清酒映著自己落寞而茫然若失的臉。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敝x瑾喃喃自語,澀然笑著搖頭,斷腸雖苦,但亦如飛蛾撲火般讓人沉淪,像渴望光明一般渴求著這來之不易的短暫時光。 他飲盡殘酒,摸出錢來放于桌上,拿過搭在桌角的□□,擦了擦槍頭,慢慢起身,出了人跡寥落的大堂。 外頭燈火已闌珊,有人正舉著竹竿,把掛在橋頭的燈籠取下,那燈籠搖曳在風(fēng)中,竹竿戳來戳去始終不得要領(lǐng),謝瑾接過他手中的竹竿,只一下便將那盞走馬燈戳下來,交給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