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和核桃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何畏也著意挑選些有意思的內(nèi)容分享給阿伯，多數(shù)時(shí)間阿伯沒什么反應(yīng)，但也偶爾笑笑或者說聲謝謝。

    然而。

    誰也沒注意到，深淵里，一條黑色的蛇悄無聲息地爬了上來。

    它沒有呼吸，動作都敏捷又迅速，很快便爬到了他們身后的巨石上。

    直到它張開血盆大口，蓄積力量準(zhǔn)備俯沖下來，何畏才瞬間金光驟現(xiàn)，在體外形成了一道光墻，把黑蛇的這一擊化解。

    四人兩鬼瞬間起身，調(diào)整好站位，仰視著那條黑蛇。

    是食塵？宋逸舟瞇著眼，似乎難以確認(rèn)，他怎么沒有鬼氣？

    核桃想了半晌，答道：是他。他把鬼丹剝離了。

    什么？宋逸舟瞬間大驚，那不就是要爆體而亡？

    話音未落，黑蛇再次沖了上來，體型瞬間變大數(shù)倍，幾乎用身子把眾人纏住。

    核桃見勢不妙，將何畏扔到了幾米之外，喊道：保護(hù)自己，小心他的鬼丹！

    何畏急忙問道：鬼丹？什么鬼丹？

    存儲他修為的地方！核桃與黑色搏斗著，剝離出的鬼丹沒有實(shí)體，雖然受不到肌體的保護(hù)但是威力極大，他這是要和你或者貓妖們同歸于盡！

    然而，僅剩軀體的巨蟒也足以讓疲憊的三人一鬼應(yīng)接不暇，何畏抱著一身小貓，呆呆站在一邊，閃轉(zhuǎn)騰挪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為好，只能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阿伯透過何畏剛剛尚未斷開的罡氣，也已經(jīng)明白現(xiàn)在正發(fā)生著什么，于是急切地伸出手，示意何畏把小貓們交給他。

    可小貓們各個受到了驚嚇，身上的軟毛全部炸起，就連何畏伸過來的手都要審慎片刻才放過，更別提交給阿伯了。

    何畏想了半天，干脆全心防守，用自己僅剩的力氣催動剛剛才產(chǎn)生的少量罡氣，形成了一道護(hù)體的金墻，將阿伯、小貓和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

    然后他等著，滿是憂慮地看向正在與黑色巨蟒搏斗的四人，希望這一夜快點(diǎn)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腳下突然傳來一陣顫動。

    他趕忙低頭望去，只見瞬間，千百只黑色蠕蟲從地面破土而出，很快便攀上了他的小腿，何畏下意識想撤開，卻覺得雙腿又千斤重，移動不了半步。

    小貓們當(dāng)即大驚，再也不黏在何畏身上，轉(zhuǎn)而慌亂的向四周跑去。

    可這也正好中了食塵的下懷。

    只見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光影以極快地速度掠過地面，將慌亂逃竄地小貓們各個擊破。

    它們身上立即釋放出一陣小小的怨念，在自己的尸體上空盤桓。

    等何畏終于cao縱著金光把腿上的蠕蟲盡數(shù)剿滅，十幾只小貓也只剩下了四、五只，可即使它們在往不同的方向拔足狂奔，卻總能被食塵的鬼丹追上。

    何畏再將金光覆蓋上去，可這次終于體會到了力量的懸殊，接觸到鬼丹的一剎那金光幾乎如蒸發(fā)般消失在了夜色里。

    而何畏本人也收到了罡氣受損的侵蝕，再次咳了一口鮮血出來，直直跪倒在地，一時(shí)間動彈不得。

    伴隨著幾聲慘叫，小貓只剩下一只了。

    可它已經(jīng)跑到了懸崖邊上，再后撤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食塵的鬼丹步步緊逼。

    如此刻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壓倒性地籠罩著大地。

    突然。

    鳴楓沙啞到近乎嗚咽的聲音無端在夜幕中響起。

    鬼丹停住了動作，猛然回頭。

    只見阿嶺站在他的身后，身形挺拔，五官硬朗。

    一如十幾年前的模樣。

    他又回來了。

    何畏也是一愣，然后才意識到，原來無臉阿伯趁剛剛一片混亂之際，悄悄吸收了那些小貓妖死后的怨念，竟恢復(fù)成了之前的樣子。

    阿嶺顯然還不太習(xí)慣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鳴楓住手好不好？

    鬼丹停住了，似乎正在思考。

    一秒兩秒十秒

    正當(dāng)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放棄的時(shí)候，他突然向身后的小貓猛然撞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阿嶺也爆發(fā)出了全部能量，也幾乎化作一道閃電向前飛撲。竟然搶先于鬼丹，把小貓攏在了懷里。

    然后，鬼丹撞了上去。

    一時(shí)間，天崩地裂。

    一陣劇烈的黑色旋風(fēng)裹挾著周圍的山石和草木，摧枯拉朽一般掠過四周。

    何畏緊緊趴在地上才保證自己不被吹走。

    那條黑色巨蟒亦是蜷縮起了身子，顯得痛苦萬分，但很快，他就像是受到什么引力一樣，被吸到了旋風(fēng)的正中間。

    就在何畏扒住地面的手幾乎因?yàn)槟テ瞥鲅摿Φ臅r(shí)候，颶風(fēng)突然停止，四周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眾人艱難起身，只見崖邊臥著一黑一白的兩人。

    食塵顯然受到了重創(chuàng)，胸膛劇烈起伏著，不甘望向阿嶺，狠狠道：為什么？

    然后，過了良久，阿嶺才側(cè)過頭。

    也不回答，只靜靜看著食塵。

    一直看著。

    二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恍如隔世。

    食塵冷笑了一聲，似是在自嘲，你總要和我作對么？

    阿嶺側(cè)過了身，氣若游絲：鳴楓，你還在跳舞么？

    食塵明顯一愣。

    鳴楓，阿嶺繼續(xù)道：你的樣子和多年之前都沒變化，真好。

    做鬼了還能有什么變化！食塵下意識回道，但話一出便覺得后悔，憤憤別過頭去，你那是自找的。

    是啊，都是我自找的。

    阿嶺說完，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這一生都沒說過很多話，就在最后的時(shí)刻也不例外，只將一切的一切化作了一聲輕嘆。

    然后，他的身體開始瓦解，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各個部位飄散出來，又被山風(fēng)不知道吹向了什么地方。

    你食塵瞬間眼眶通紅，想掙扎著坐起但雙手卻使不上力氣，艱難開口，卻也連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你非要攔我！你這樣你這樣是無法墮入輪回的

    也罷阿嶺帶著一絲微笑，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鳴楓，多年以前，你問我的那句話，我還沒有答你

    什么？

    我走那日，你問我，是不是因?yàn)槟悴皇桥?，阿嶺的身體已經(jīng)幾乎全部消失了，只留下臉部和胸膛，我的回答是不是，不是因?yàn)槟悴皇桥?，而是因?yàn)槟闶悄恪Ｄ闶且粋€藝術(shù)家，一個舞者，一個愿意為了理想如此極端的人。而我，我只是一個管家，一個跟隨著你的腳步的人，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者，我不懂你的世界，我甚至不懂你為何執(zhí)著跳女舞。

    食塵怔住了：你

    好笑吧，我多少次想問你，為何不跳男舞呢，為何不放棄呢，為何不像我一樣，按照他人的期許生活，讓自己過得更輕松一些呢？阿嶺抓緊自己最后的時(shí)光，努力解釋著，但我看到你的真正起舞的時(shí)候，我才感受到自己的狹隘。你那么美，那是一種無關(guān)性別的美，可我在當(dāng)時(shí)甚至不敢問你選擇這條路的原因

    直到幾年前，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男舞者跳女士芭蕾才明白，原來做自己這件事，你二十年前就在做了。只是，那個年代唉，有太多像我這樣毫無勇氣的人。

    這些都不重要，食塵已經(jīng)眼噙熱淚，我只是想知道，你愛過我嗎？

    阿嶺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我只是你的管家，我從不懂藝術(shù)，完全幫不到你，甚至不懂你的執(zhí)著從何而來。這樣不對等的人生，我可以愛你嗎？

    食塵追問道：現(xiàn)在呢？你我都是鬼了，不是么？

    現(xiàn)在阿嶺吐出了最后一口氣，只恨自己沒早點(diǎn)回答你，這是我那天在羅馬的雨中另一個沒回答的問題，答案是，我相信你。

    不論是過去、此刻、還是未來他望向食塵，無比鄭重的說道：鳴楓，我也許永遠(yuǎn)不懂你，但我永遠(yuǎn)相信你。

    阿嶺說罷，最后一陣夜風(fēng)刮過，輕輕帶走了他在世間的一切痕跡。

    食塵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無聲地哭了起來。

    眾人也忘了面前的是兩個鬼，各自流露出了遺憾的神色。

    半晌。

    嘿，何畏終于走到食塵的身邊，取出手機(jī)，放在了他的眼前，這是阿嶺昨天在你出現(xiàn)后拜托我做的，我沒告訴任何人，而且本身技術(shù)有限，剛剛才發(fā)到了自己的微博號上，我也沒什么粉絲，但我還是想先讓你看看。

    昨日食塵驀然出現(xiàn)，阿嶺在被核桃?guī)еx開之前悄悄用感知求何畏辦了一件事。

    將一個他藏在房間中的DV機(jī)里面的內(nèi)容，找機(jī)會發(fā)出來。

    那是他在二十年前，趁每次蕭鳴楓去舞團(tuán)試演時(shí)偷偷拍下的。

    三十幾段視頻，何畏挑著一些精彩的部分單獨(dú)剪輯了出來，盡管畫質(zhì)模糊至極，但仍能看出長發(fā)的男子不論是在技巧、柔韌還是節(jié)奏方面都無懈可擊。

    只不過，他跳的是女士的舞段。

    當(dāng)年，他得到的評價(jià)是看兩個男人跳《天鵝湖》，簡直是對芭蕾舞藝術(shù)的侮辱。

    而現(xiàn)在，微博下面的評論是

    天吶，太美了。

    這是哪位舞者？可以拜師嗎？我也是男生，也想跳這段舞。

    天鵝絕唱，優(yōu)美至極。

    沒人再糾結(jié)于他的性別，只專注地欣賞著舞技。

    何畏不好意思地笑笑：按理說應(yīng)該先征求您的同意再發(fā)，但這是阿嶺叮囑我一定要發(fā)的，我也就只能先斬后奏了

    食塵久久沒有回答。

    你昨天問我，時(shí)代是不是真的變了，何畏語氣堅(jiān)定，我只想說，現(xiàn)在一個華國面孔出現(xiàn)在歐洲或者世界的任何角落，盡管仍會被一些人不友好對待，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那是錯的。而且，現(xiàn)在，男孩可以跳女孩的舞蹈，女孩也可以跳男人的。哪怕是最傳統(tǒng)的俄國舞團(tuán)也有雙男主的天鵝湖了，有機(jī)會，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所以，時(shí)代真的變了。何畏不禁唏噓，這當(dāng)然與二十年前，如你一般的開拓者密不可分，多謝你們承受了那些苦難，才有了今天更好的世界。

    食塵露出一個苦笑：其實(shí)我只想要一個人認(rèn)可我就好，哪怕一個就好

    現(xiàn)在你有了。

    嗯。

    說罷，食塵身上的黑氣也絲絲縷縷的消失在了空氣中，連他自己也驚訝不已。

    你的怨念也消了么？

    可能吧

    那你之后會做什么？

    我現(xiàn)在沒有法力了，也許是去輪回吧，去九幽接受審判。食塵看著遠(yuǎn)方，沉吟片刻：又或許會繼續(xù)這樣，帶著全部的記憶，當(dāng)個孤魂野鬼，繼續(xù)活下去。

    唔很好。

    食塵慘淡地笑笑：你還是第一個跟我說這種話的天師。

    何畏莞爾：你也是第一個跟我說這種話的鬼王。

    無論如何，謝謝你。食塵繼續(xù)望著遠(yuǎn)方，但他回不來了，是么？

    我不知道，何畏誠懇道，我真不知道，也許

    何畏忽然怔住。

    因?yàn)樗吹揭坏朗煜さ木G色熒光在自己的掌心中亮起。

    是螢火蟲。

    很快，成百上千的螢火蟲如同星海一樣，飛到了他們的身邊。

    那只螢火蟲蹭了蹭何畏的指尖。

    何畏似乎明白了它要做什么，于是將罡氣嵌入它們之中，感知了起來。

    剩下的螢火蟲在崖邊旋轉(zhuǎn)飛舞著，而它們身上的光漸漸落下，在山石上變化著、閃爍著。

    何畏重新睜開了眼。

    食塵焦急無比，忙問：怎么了？

    何畏淡淡一笑：它們是墓園中的英靈，說平日多受阿嶺照拂，今日正是回饋之時(shí)。

    食塵立即坐起：什么什么意思？

    何畏指指前方，自己看吧。

    螢火蟲飛旋的中心，點(diǎn)點(diǎn)熒光逐漸變化成了一個人形的身體。

    食塵難以置信地看著。

    半晌后，熒光驟滅。

    待他們的眼睛重新適應(yīng)了黑暗過后，才發(fā)現(xiàn)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

    食塵已然淚流滿面，沖了上去，緊緊將那人抱?。喊X！

    阿嶺也緊緊抱回去。

    等到天邊泛出了第一抹亮色，二人才分開。

    阿嶺自嘲式地笑笑：許是我終究是個當(dāng)管家照顧人的名，當(dāng)了鬼也老管這墓園里的人，竟被他們留下了一絲魂魄，把我送了回來。

    你回來回來就好。食塵已經(jīng)語無倫次。

    但恐怕我只是一個魂魄不全的鬼，阿嶺面露憂慮，你還愿意同我待在一起么？

    三百年一魄，三千年一魂，怕什么！食塵沒了發(fā)力，卻仍帶著鬼王的霸氣，我們有的是時(shí)間，遲早讓你重新煉回三魂六魄，我們一起去輪回。

    好那我們我們現(xiàn)在去哪？

    食塵想了想，笑道：去羅馬吧。

    嗯？

    真該死，經(jīng)歷了那么多惡心的事，我還是喜歡羅馬，食塵含著笑盯著阿嶺，畢竟和你從那里相識?，F(xiàn)在我們都是沒什么本事的鬼了，我們可以重新認(rèn)識，你不會再有不懂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