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強行裝作兇神惡煞，這些人看起來也沒有賊匪的戾氣，握著武器的手也帶著膽怯，他們不像是窮兇極惡之徒，更像是一群走投無路、不得不初次下策的普通人。

    溫慎之常年住在京城，鮮少外出，哪怕已在皇叔輔佐之下接手國事數(shù)年，對一切民間之事的了解卻仍舊只停留在各級官員上奏的折子上，而那些折子，經(jīng)了官員之手，有些不該寫的，不能寫的，自然不會在上面出現(xiàn)。

    他知道他父皇想要長生，卻不知他父皇的長生會令民不聊生，也不知道民間的怨懟之念已經(jīng)到了如此地步。

    從不曾有人同他說起，也從不曾有人告訴過他。

    而今他忍不住想，人究竟要被逼到何種地步，才能不顧生死，哪怕以卵擊石，也要拼死一搏。

    他心底也只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件事的解釋。

    若一個人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那哪怕希望渺茫，只要能宣泄心中忿恨，想來也有無數(shù)人愿意去做。

    不必他多言，延景明也明白他的意思。

    延景明忍不住小聲嘟囔，道：“泥父皇……”

    他頓住接下來的話，想著不論怎么說，那畢竟是溫慎之的父親，他也許不該當(dāng)著溫慎之的面去責(zé)罵皇帝，可不想他剛剛停下，溫慎之卻又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真是個昏君?！?/br>
    延景明：“……”

    延景明怎么也沒想到，溫慎之好像比他罵得還要兇。

    “天下如此，他竟然渾然未察?！睖厣髦а狼旋X道，“朝中官員拒不肯報，從無一人奏疏敢提及此事?！?/br>
    延景明開始聽不懂了。

    “那國師就是幫兇?！睖厣髦钗艘豢跉猓?，“他今日在此，必然會要求給這些人定刑——”

    溫慎之微微一頓，像是想起國師并沒有給人處刑的資格，而后卻又忍不住嗤笑，道：“他巴不得有這么多人回去為他試丹。”

    延景明撓撓腦袋，問：“那該腫么辦？”

    他長與武技，到了這種聽起來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事情，便有些不知所措，而他也知道，早前溫慎之遇到這種事，總是退之又退，以免同國師或是忠孝王等掌權(quán)之人再起沖突，延景明向來不懂得避讓，時間一長，這種事上，他便總是習(xí)慣去聽溫慎之的吩咐。

    只是今日的溫慎之，同以往像是有些不同了。

    外頭聲響止歇，暗衛(wèi)花不了多少工夫便控制住了所有人，溫慎之這才掀開車簾，同延景明一道下了馬車，那邊國師也一瘸一拐別扭走了過來，張口便冷冰冰斥責(zé)，道：“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了！”

    可根本無人回答他的問題，那些被抓的仍在試圖掙扎反抗，國師正要上前，溫慎之卻伸手攔住了他，一面道：“國師身體不適，此事還是交由孤處理吧?！?/br>
    國師：“……”

    他說白了也不過只是個國師，遇到這種事，本該由溫慎之處理，只是以往他在京中跋扈慣了，皇帝也不怎么限制他，他才忍不住自以為是地在此時多嘴。

    溫慎之一開口，國師便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哪怕心中略有不悅，卻也還是微微笑著點了點頭，道：“那殿下就——”

    他神色一變，二話不說揣腚就跑，動作迅捷凌厲，若不是腳步略有趔趄，延景明都忍不住想夸他一句老當(dāng)益壯了。

    他跑得實在太快，那群被壓制在地上的“賊匪”都有些蒙了，片刻后有一人突然開口，口中沖國師背影大罵惡賊，那國師遠遠回頭，萬分惱怒，想要回嘴，卻又實在忍不住腹中的洪荒之力，他又氣又急，還是扭頭就跑，直奔樹叢之后蹲下，國師弟子才匆忙跟上為他擋住身形。

    溫慎之看那些人叫罵不停，不由蹙眉開口詢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他僅是猜測這些人是周遭百姓，倒并未得到實證，可不想那些人的態(tài)度并不客氣，甚至有人對他怒目而視，開口便罵：“關(guān)你這小白臉什么事！”

    溫慎之：“……”

    延景明還要往他心口上扎刀，小聲問：“小白臉素什嗎意思哦？”

    溫慎之：“我……”

    溫慎之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暗衛(wèi)首領(lǐng)代溫慎之開口，道：“罵人的話，不要學(xué)?！?/br>
    延景明認真點頭，語氣溫和，態(tài)度端正，認真詢問地上的賊匪，道：“泥們不能介么不禮貌，泥們到底是什嗎人？”

    可那人轉(zhuǎn)頭又看見了延景明，他們顯然很少見到胡人，不由一怔，而后嚇得往后一退，想也不想高聲叫喊，道：“啊啊啊黃毛怪！”

    延景明：“……”

    延景明備受打擊。

    他來中原這么久，還是頭一回被人冠以黃毛怪這個稱呼，雖然他的頭發(fā)顏色的確和中原人不太一樣，可怎么也沒有到妖怪這個程度吧？

    延景明不知如何繼續(xù)同此人說話，暗衛(wèi)首領(lǐng)皺起眉拍了那人后背一巴掌，低聲罵道：“什么黃毛怪，你沒見過胡人嗎？”

    那人又退后了一些，震驚道：“原來胡人都是黃毛怪啊！”

    延景明：“……”

    那人：“難道胡人的村子都是黃毛怪？”

    延景明：“……”

    那人驚恐不已：“沒有個法師去收了他們嗎？！”

    延景明：“……”

    延景明扭頭就走。

    溫慎之看了看氣呼呼跑走的延景明，再看看被抓住的這群賊匪，左右為難。

    他看這幾人并不配合，從他們口中顯然很難問出話來，他便囑托暗衛(wèi)首領(lǐng)小心詢問，不要動粗，而后便追著延景明去尋他。

    溫慎之好容易追上延景明，還未來得及開口勸說，延景明卻支著下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問溫慎之道：“窩母妃嗦，中原人的妖怪，都非常厲害?！?/br>
    溫慎之急忙出言安慰，道：“他們未曾見過胡人，又有些膽小，一時失言罷了?！?/br>
    延景明：“窩還聽母妃嗦，泥們中原人，會把很兇很厲害的武將稱呼成妖怪?！?/br>
    溫慎之：“?。俊?/br>
    溫慎之仔細思考，覺得民間好像是有這種說法。

    若是性格溫潤的儒將還好，那些驍勇善戰(zhàn)又不茍言笑的將軍，總會得到些奇奇怪怪的稱呼，妖怪已是其中頗為溫和的了，他便點了點頭，正要繼續(xù)勸說延景明，卻已見延景明一握拳，好似突然便恢復(fù)了精神，頗為激動道：“原來素這樣！”

    溫慎之：“……”

    “原來我這么威風(fēng)凜凜！”延景明認真說道，“介以后就素窩的外號了！”

    第61章 漢話考試

    延景明的情緒轉(zhuǎn)換實在太快, 溫慎之難以跟上他的思路，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

    而延景明還在認真思考待自己成名之后的外號。

    他想，那些中原人是因為不?？匆姾? 所以才這么稱呼他的，而他身為胡人, 除了金黃頭發(fā)這一與中原人不同的特征之外，他還有一個中原人沒有的特征。

    他是綠眼睛。

    延景明順著中原人的思路，幾乎立刻便為自己想出了一個更為響亮的名號。

    綠眼黃毛怪！

    聽起來就十分威武霸氣，充滿了嚇人的氣息！

    他滿面深沉, 恨不得立即同溫慎之分享自己了不得的稱號, 而溫慎之終于回神苦笑，無奈同他道：“這可不是什么好詞?！?/br>
    延景明點頭，道：“窩知道，可素外號就是要兇啊！”

    溫慎之：“……”

    延景明：“泥覺得綠眼黃毛怪腫么樣？”

    溫慎之：“……”

    溫慎之說不出話。

    他原本擔(dān)心延景明不開心，這才特意追了過來，卻沒想到延景明自己便輕松恢復(fù)了心情, 不僅如此, 延景明甚至還為這些人給他起了全新的外號而激動不已，看起來倒像是他白擔(dān)心了。

    不過如此也好, 若延景明沒問題, 他便可以專心去處理那邊的事情了。

    溫慎之帶著延景明回身去尋暗衛(wèi)首領(lǐng)，他見那些人仍是什么也不肯說, 擔(dān)心草叢中的國師隨時會回來, 又厭煩國師對這種事插嘴，干脆問暗衛(wèi)首領(lǐng)道：“你能暫時將這些人帶走嗎？”

    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照理說他們就算捉了這些人，也只能一路將他們押送到州府, 可他總覺得暗衛(wèi)首領(lǐng)既然是他父皇身邊的人，照理說應(yīng)當(dāng)是無所不能的。

    溫慎之一開口，暗衛(wèi)首領(lǐng)便覺得一句話卡在喉中，實在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他算是明白了，太子殿下同皇上真不愧是父子，總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好在他已習(xí)慣了應(yīng)對當(dāng)今圣上，至少太子如今這念頭，可沒有皇上離奇。

    暗衛(wèi)首領(lǐng)領(lǐng)命，道：“殿下放心，交給屬下便是?！?/br>
    他抬手一揮，便有數(shù)名暗衛(wèi)出現(xiàn)，將被捕數(shù)人扯了下去，消失在密林深處，延景明探頭看著，忍不住嘟囔，道：“這多危險啊?！?/br>
    溫慎之看他，問：“危險？”

    延景明小聲：“就那么幾個暗衛(wèi)，要素被人打了怎么辦？”

    溫慎之：“這……”

    暗衛(wèi)首領(lǐng)也一怔，恨不得拍著胸脯同他們保證，道：“太子妃放心，我們的暗衛(wèi)都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

    話音未落，一名被暗衛(wèi)扣手抓著的賊匪猛然躥起，一個頭槌撞在那暗衛(wèi)的下巴上，而后扭頭就跑，其余暗衛(wèi)奮起直追，好歹還是將這人制服了。

    暗衛(wèi)首領(lǐng)呆滯片刻，默默揮手，多派遣了一倍的暗衛(wèi)。

    延景明小聲念叨，道：“泥看叭，窩說了叭，人那么少，肯定要出事的。”

    溫慎之輕咳一聲，問暗衛(wèi)首領(lǐng)：“要不要再多派些人？”

    暗衛(wèi)首領(lǐng)佇立原地，好像受了極大的震撼，難以言語，過了片刻，他方才緩緩回頭，道：“太子妃，您不會真的能預(yù)知吧？”

    延景明：“呃……”

    他皺眉思索暗衛(wèi)首領(lǐng)的問題，方才那一切不過是他的合理推測，他覺得這些人既然不怕死來此鬧事，那大概也是會拼死反抗的，眼下不過是因為暗衛(wèi)們的武功比較高，暫時壓制住了他們，可一旦等到他們找到機會，那當(dāng)然是要掙扎逃走的。

    溫慎之也道：“他們是兇惡之徒，你派得人那么少，當(dāng)然要出事?！?/br>
    暗衛(wèi)首領(lǐng)倒是很執(zhí)著，問：“太子妃，屬下明日出門，應(yīng)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延景明：“……窩不知道??！”

    他覺得很奇怪，這暗衛(wèi)首領(lǐng)看起來也忒迷信了一些，什么先邁左腳還是右腳，這像是一個暗衛(wèi)能說出來的話嗎？

    暗衛(wèi)首領(lǐng)還想繼續(xù)詢問，那國師已虛弱萬分顫顫巍巍走了回來，正巧聽見那暗衛(wèi)首領(lǐng)的迷信發(fā)言，不要顫抖道：“諸大人若是想知道此事，某回去給你掐算一卦便是。”

    暗衛(wèi)首領(lǐng)：“……”

    暗衛(wèi)首領(lǐng)心中隱隱有些嫌棄。

    他總覺得國師就是個老神棍，國師掐的卦，他并不怎么相信，可國師已然開口，他只好客氣答應(yīng)，道：“那就麻煩國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