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慎之并不覺得冒犯，他唇邊笑意漸深，只是覺得眼前這名異族少年，用著并不熟練的漢話念詩，實(shí)在有趣極了。

    他抖開折扇，微微闔目，低聲提示，幾乎已要跟著延景明念出這詩的下半句來。

    溫慎之：“六宮粉……”

    延景明：“——六宮冰粉香甜色！”

    溫慎之：“……”

    延景明滿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

    “窩餓了。”延景明開開心心說，“窩帶你去吃冰粉吧！”

    溫慎之：“？？？”

    第2章 恰冰粉

    溫慎之帶延景明去西市吃了冰粉。

    他時常偷溜出宮，對京城頗為熟悉，一面卻還忍不住還在心中想，這異族少年未免太過天真單純了，如此便跟著頭一回見面的人跑了，也不擔(dān)心自己遇見的人是拍花子。

    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離譜，近來京中并不太平，若這少年是刺客，那他恐怕今日就要交待在此處。

    可他見異族少年看見冰粉便興高采烈，那副不加矯飾渾然天成般的模樣，著實(shí)令久居深宮見慣人心險惡的溫慎之心動。

    他支著下巴，看異族少年用勺子戳著碗中的冰粉，忍不住開口詢問，道：“你是哪國人士，叫什么名字？”

    延景明戳冰粉的動作不由一頓。

    他聽阿兄說過，中原人，很危險，出門在外一定要多一些心眼，不可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哪怕那個人長得好看也不行。

    他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就是西羯王子。

    于是延景明咽下一口冰粉，認(rèn)真同溫慎之說：“窩叫阿花，素西羯人?！?/br>
    溫慎之：“……”

    西羯人！西羯有這樣的美人！那為什么他的太子妃就是個壯士呢！

    溫慎之很心痛。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緩了緩心神，又問：“你可是隨西羯送親隊伍入京的？”

    延景明眨著大眼睛，略微有一些沒聽懂這個漂亮中原人的漢話。

    溫慎之原想再問，見延景明揣著瓜往腿上收了收，他一時好奇，又問：“你這是抱著何物？”

    溫慎之方才便覺得有些奇怪。

    這少年拎著這么大一個包袱，看起來沉甸甸的，而那少年走到哪兒都不肯放下，倒也不知這包袱中裝著的究竟是什么東西，他難免有些好奇，可不想他開口一問，延景明反倒是將包袱抱得更緊了一些，有些緊張，道：“是……是個瓜?！?/br>
    他當(dāng)然要緊張！

    金瓜是瓜沒錯，可那可是價值連城的瓜！

    他們西羯遠(yuǎn)沒有大盛富庶，這么一個金瓜對他們而言，幾乎已算得上是舉傾國之力，無論如何，他們是拿不出第二個金瓜來了。

    延景明知道，此番和親，大盛送了他們許多東西，而他們陪了這么個金瓜，母妃令他護(hù)好陪嫁之物，他便恨不得日夜將金瓜抱在懷中，哪怕偷溜出門找些吃的，他都擔(dān)心會有不會有人順走了他的金瓜。

    可不想他這么一說，反倒是令溫慎之更加好奇，溫慎之放下茶盞，正要詢問，一句話未曾出口，忽而聽聞店中伙計驚叫，他抬起頭，正見一名黑衣蒙面的壯漢提著亮閃閃的大刀，正從房梁上翻身而下。

    這場面，溫慎之見得實(shí)在太多了。

    從他受封太子起，隔三差五便要見有人提著大刀來找他，只不過以往他身后大多跟著親衛(wèi)，這場面大多也只發(fā)生在他以太子身份示人時，他偷溜出宮遇刺，還真是頭一遭。

    溫慎之雖病了多年，鮮少再習(xí)騎射之術(shù)，可他畢竟反應(yīng)機(jī)敏，退卻數(shù)步，還未到安全之地，忽而便聽聞那異族少年一聲驚叫。

    糟了。

    溫慎之記得那少年纖弱的身姿，他覺得這少年看起來不會武，他而今退開，那少年便要遭殃，溫慎之匆忙回首，正見延景明驚恐拎起懷里的瓜，一把掄起砸在了刺客身上。

    肋骨斷裂的聲音如此清脆，溫慎之不由縮了縮脖頸，眼看著那刺客如飄飛的風(fēng)箏一般飛了出去，跌到街上，嘔出幾口鮮血，引路人尖叫不已，而少年手中的包袱也終于不堪重負(fù)，豁出一個破口，從中滾出了一個金燦燦的大瓜，噸地一聲砸在溫慎之腳邊。

    溫慎之愣住了。

    他看著地上金燦燦的大瓜，覺得這玩意……應(yīng)當(dāng)不能吃，像是純金打造的，可這么大的純金之物，正常人應(yīng)當(dāng)都拿不起來，這異族少年卻拿得極為輕松，如此看來，這玩意應(yīng)當(dāng)是中空鍍金的。

    溫慎之看了看自己腳下的金瓜，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悟了。

    京中好蹴鞠，溫慎之未病之前也會一些，他看那大瓜在自己腳下，下意識便以足推行，想令這瓜滾到少年腳下。

    他輕輕一踢，那瓜紋絲不動，溫慎之皺眉，想鍍金鏤空的金瓜也是金瓜，應(yīng)當(dāng)很沉，他便用了些勁，用力一踢——

    金瓜窩在原地，穩(wěn)如泰山。

    溫慎之一把扶住了一旁廊柱，腳尖疼痛不止，那一下簡直像是踢在了鐵墻之上，可他看那異族少年朝他跑來，他只能勉強(qiáng)面帶微笑，竭力神色平靜，堅持不丟大盛須眉的臉面。

    他甚至開始懷疑此刻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個鍍金鏤空的金瓜。

    延景明很驚慌。

    “他他他……泥們中原……介么可怕的嗎！”延景明委屈道，“他是不是想來搶窩的瓜。”

    語畢，延景明伸出手，拍了拍金瓜上的灰，而后單手將瓜摟進(jìn)懷中，另一只手扯著破損的包袱皮一把蓋上，而后松了口氣，道：“還好沒壞?！?/br>
    溫慎之：“……”

    溫慎之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太簡單。

    他蹙眉看著眼前的少年，問：“這瓜……多重？”

    延景明也皺起眉，認(rèn)真想了片刻，小聲嘟囔，道：“兩只……三只羊？”

    他是真不知道中原量重的單位，只覺得這瓜好像同兩三只羊差不多重量，掂在手里或許還會再沉一些，他也分不清，隨口一說，再抬頭時，便見溫慎之神色一凜，滿是敬佩。

    “你……”溫慎之一頓，立即改口，道，“這位……阿花美壯士？”

    延景明不由一怔，壯士二字，在西羯可是對男子極高的褒揚(yáng)，而這中原人一見面就這么夸他，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抽出一只抱著瓜的手撓了撓腦袋，小聲道：“我不是壯士啦，母……我阿媽說了，我在我們家，就是個小廢物。”

    語畢，他還要伸出一個小拇指，以表示他在西羯到底是如何一個卑微的美麗廢物，可不想他越是如此說，溫慎之的神色，便越發(fā)凝重。

    溫慎之：“……壯士不必謙虛。”

    他的目光，離不開延景明單手拎起的金瓜。

    看吧，他就說吧！

    西羯人尚武，各個都是以一擋十的猛士，這么一個柔弱少年尚且如此，他的太子妃……他身高九尺的太子妃……

    溫慎之不敢想下去了。

    他捂著額頭，靠在那廊柱上，一時心神俱疲，難以承受當(dāng)下的痛苦，連頭都有些抽痛起來，而街上已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想來要不了多久便會引來巡使注意，他深吸口氣，勉強(qiáng)起身，還想著有人來時拿秦右衛(wèi)率的腰牌充數(shù)，可萬不想人群一分，朝外走進(jìn)來的人，竟然就是秦衛(wèi)征。

    溫慎之咳嗽一聲，整整發(fā)冠儀表，便見秦衛(wèi)征帶著數(shù)名親衛(wèi)下跪行禮，道：“屬下護(hù)主來遲——”

    溫慎之面不紅心不跳，抖開折扇輕輕搖一搖，再同秦衛(wèi)征一笑，直接打斷秦衛(wèi)征的話，道：“秦右衛(wèi)率，真巧?！?/br>
    秦衛(wèi)征滿額細(xì)汗，像是憋著滿腔怒火，又好似驚慌之心已定，他丟了腰牌，又丟了太子，在京中尋了太子一日，將太子平常慣去的地方都跑了一遍，未曾想最后竟然會在這路邊小攤上碰見溫慎之。

    可他不善言辭，憋了許久，也發(fā)不了火，只是悶悶道：“殿下，您莫要胡鬧了?！?/br>
    他伸手，溫慎之從善如流，立即拿出右衛(wèi)率的腰牌，交到秦衛(wèi)征手中，道：“你以后將東西收好一些，腰牌這等重要之物，若是弄掉了，很麻煩的?！?/br>
    秦衛(wèi)征：“這腰牌明明是……”

    溫慎之又壓低聲音，道：“今日是我看見了，幫你收好了，下次若是再丟了……小心父皇罰你?！?/br>
    秦衛(wèi)征：“我……屬下……”

    他辯不過溫慎之，在心中醞釀了好一會兒說辭，正要開口反駁，那邊溫慎之忽而一合折扇，捂住胸口，往廊柱上一倚，假裝病發(fā)，開口便道：“秦右衛(wèi)率，孤身體不適，你先送這胡人少年回驛館，再帶孤回東宮——”

    他扭頭，正見延景明將金瓜置在膝上，再往口中塞滿了涼粉，將腮幫子擠得鼓鼓囊囊的，睜大了那雙貓兒似的綠眼睛看著他們。

    溫慎之心中一動，好似被一只貓兒勾著爪子撓了一下，他正要開口，秦衛(wèi)征已猛然一頓，匆忙攔在溫慎之面前，像是要將溫慎之護(hù)在身后一般，倒令溫慎之有些莫名。

    “秦衛(wèi)征。”溫慎之壓低聲音，道，“他不是刺客，刺客在街上躺著呢?！?/br>
    秦衛(wèi)征有些緊張，道：“殿下，你們不能見面的。”

    溫慎之一愣：“不能見……誰？”

    秦衛(wèi)征這才轉(zhuǎn)同延景明行禮，道：“小王子，您不能離開驛館，屬下這就派人送你回去?！?/br>
    延景明想，反正也已被人認(rèn)出了身份，他便決定直白一些承認(rèn)，只是他不理解眼前這人為什么要對他又鞠躬又下跪，他有些慌，伸手去扶此人，還喃喃道：“介里是中原，你喚我漢名就好啦?！?/br>
    秦衛(wèi)征：“屬下不敢僭越?！?/br>
    延景明聽不懂最后那兩個字。

    他還是接著自己的話，道：“窩叫延景明，里叫什么名字??？”

    秦衛(wèi)征：“……屬下秦衛(wèi)征，是太子右衛(wèi)率。”

    延景明：“啊……右蟋蟀？”

    秦衛(wèi)征：“屬下是太子親衛(wèi)——”

    話音未落，終于回神的溫慎之從秦衛(wèi)征身后探出頭來，有些愕然，道：“你就是延景明？”

    延景明眨巴眨巴眼睛，點(diǎn)頭，問：“里是誰啊？”

    溫慎之：“……”

    秦衛(wèi)征：“……”

    秦衛(wèi)征一把將溫慎之的頭按了回去。

    “殿下！大婚之前，你們不可以見面！”秦衛(wèi)征大聲說道，“小王子！您不可以出現(xiàn)在此處，屬下這就派人送您返回驛館！”

    延景明撇了撇嘴，嘟嘟囔囔道：“孩子還小，窩還沒有吃飽?！?/br>
    溫慎之抖開折扇，細(xì)碎念叨道：“來都來了，我也沒有看夠?！?/br>
    秦衛(wèi)征：“……”

    第3章 恰烤雞

    秦衛(wèi)征畢竟只是下屬，還需聽太子調(diào)令，若溫慎之真不愿意回去，他也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