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江上 第15節(jié)
她總是找他說話。 她抓著他的褲腿不肯放手。 他是來營救人民群眾的,軍人的職責(zé)警醒他必須對單身少女保持距離。 于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干脆摟著他的腰。 駱平江僵硬之余,到底心懷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談起來。 她果然很快就放松下來,到后來,甚至大膽追問他的年齡姓名,眼睛里閃著羞澀而勇敢的光。 當(dāng)時他想,得,還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他和女孩從來沒有那么多話,那夜卻像被上天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兩人一直聊一直聊,刮風(fēng)時在聊,下雨時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搖搖晃晃時在斗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時就小聲說話…… 明明她還是個高中生,明明他們才第一次見面。 明明他心里清楚,那夜之后,他們不會再見。 后來,阮青青還唱歌給他聽,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瀝聲中,她的歌聲帶著某種安寧繾綣的味道。唱完時,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那是駱平江這輩子聽過的,最動人,最清澈的歌聲。 一路上他們聊得太投機,愉悅、沖動、曖昧、試探……但又有某種相似的害羞,以至于船行到目的地,還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 后來,他們到了江邊的一塊臨時安置點,駱平江站在艇上,望著她一溜煙沖下船,抱住一對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會兒想起他,回過頭,他就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告訴她自己的電話號碼。 誰知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她的身影漸漸被人群遮住,駱平江急了,剛想跳下船去找,旁邊的戰(zhàn)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么還在這兒?集合了!有新任務(wù)!” 險情面前,時間就是生命,任務(wù)重于一切。駱平江又回頭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還沒回頭,掉頭就把船開走了。開進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樣的幾十艘救援艇中。 …… 后來,他立的功越來越多,軍銜一步步上升。也給他介紹女朋友,可他想起那個晚上,總有些不甘心就這么錯過。 工作本來就忙,訓(xùn)練任務(wù)也重,這么一踟躕,不知不覺,就踟躕了好幾年。 后來就出事了。 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他帶著小隊,支援當(dāng)?shù)孛窬?,抓捕一群歹徒?/br> 為了保護兩名群眾,他一人面對數(shù)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數(shù)刀,搶救了兩天兩夜活了下來,左手落下終身殘疾,立下個人二等功。 …… 上級留他,哪怕不能再呆在一線部隊,留在武警系統(tǒng)做文職也好。 他卻義無反顧地走了,離開部隊。 上級說,你啊,一身傲骨,只認死理,不肯將就。 前年冬天,駱平江回懷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繃帶已經(jīng)拆了。 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寧靜。懷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區(qū)逛完。 于是他開始漫無目的地走,想要走遍這個他幼時生長、少年離開、青年退守的城市。 后來,他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上,他知道前頭有個聾啞兒童中心,只是從沒進去過。 今天他突然有沖動,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為,現(xiàn)在自己也是殘疾了。 隔著數(shù)百米,駱平江停下腳步。 一個女孩從大門走出來,拎著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等人來收。 女孩穿著白色羽絨服,牛仔褲,這樣陰郁的天氣,她看起來卻干凈清新如初。 女孩長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態(tài)看起來也成熟了不少,她長大了。 駱平江靜靜望著她。 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間,卻不知你在哪個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門里,駱平江也沒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讓她看到自己。 他回了家,躺在冰涼的床鋪上,望著老舊的天花板,先是笑了。 后來,笑容慢慢沒有了。他抬起手臂,望著那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除了一筆撫恤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位置,還落下傷殘。 他要怎么重新站到她面前,輕輕問一句:“嗨,還記得我嗎?” 也許,上帝給你關(guān)上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給你打開另一扇窗。 在他生命的這個轉(zhuǎn)折點,她恰好出現(xiàn)在門外,就像是命運給予的召喚和安撫。 駱平江發(fā)了狂似地振作起來。他不顧父母的擔(dān)憂和勸阻,也不要當(dāng)?shù)貦C關(guān)安排的收入不高清閑安穩(wěn)的工作。 他往外地跑了兩個月,回來就把所有撫恤金都砸進去,盤下江邊的一棟老房子,開了一家飯館。 每一捆建筑材料,都是他親自挑的; 每一道菜色,都是斟酌又斟酌、調(diào)整又調(diào)整; 每一天,他都忙到夜里兩三點鐘,觀察、學(xué)習(xí)、調(diào)整、改進……從最初的生意平平,到客似云來,再到天天爆滿。 第23章 世間(2) 去年夏天,駱平江的店徹底在懷城站穩(wěn)腳跟。他打聽了湘城大學(xué)放暑假的日子,之后連著四五天,都去托養(yǎng)中心外「路過」,卻一直沒見著她。 但是他已經(jīng)知道,她叫阮青青,今年23歲,那年,17歲。 湘城大學(xué)計算機學(xué)院三年級,學(xué)業(yè)很好。父母在她考上大學(xué)那年離世,目前只有姨媽和姨父照顧她。只是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挺巧的,駱平江的表弟陳慕昀也在湘城大學(xué)念計算機。駱平江甚至想,等表弟回來放暑假后,多跟他打聽他們學(xué)院的事。說不定表弟還聽說過她。 陳慕昀的家庭條件遠比駱家好,又是名牌大學(xué)生。這些年,陳慕昀的父母也不太看得上這門親戚。 但陳慕昀和駱平江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駱平江也不會把上一代的親疏隔閡,帶到和表弟的相處中來。 那天上午,駱平江接到陳慕昀的電話,他回懷城了,約著一塊兒吃飯。 駱平江說:要不就今天? 陳慕昀就笑:今天不成,我得陪女朋友。 駱平江也笑:是上次你說的那個不? 陳慕昀答:當(dāng)然不是,那個就是隨便談了幾天,合不來就分了。這個特別好,特別純,我追了好幾年才追到,她也是懷城人。 駱平江:呦,那是真愛了。 陳慕昀: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是我的最愛。 這天,飯店里忙過午飯這一茬,駱平江又去了托養(yǎng)中心。本以為又要撲空,打算轉(zhuǎn)身離開時,就看到一男一女從中心走出來。 陳慕昀摟著阮青青的肩膀,阮青青低著頭,很溫順的樣子。 兩人不知在說什么,都在笑。過了一會兒,陳慕昀低頭親吻了她。 —— 第二天,阮青青感覺好多了,想起昨天在醫(yī)院鄭濤塞給她一疊合同,她拿出來仔細看。 是托養(yǎng)中心前頭兩個門面終止租賃的協(xié)議,還有兩個員工的離職協(xié)議,條款都非常清楚,沒什么問題。鄭濤還沒簽,她就先放在一旁,等鄭濤最終確認了再簽。 她又打電話給豆豆奶奶,知道豆豆沒有再發(fā)燒,放下心來。 又想起昨天早上從醫(yī)院離開后,就沒見過曾曦,于是去了她的房間。 曾曦還穿著阮青青送她的那條裙子,披了件外套,坐在桌前。 滿桌堆滿了藤條和鮮花,還有五彩顏料和畫筆。曾曦對著一桌東西在發(fā)呆。 阮青青拍拍她的頭,問:發(fā)什么呆呢? 曾曦:沒什么!走神了…… 她拿起藤條,非常靈活地編織起來。 阮青青在旁邊坐下,隨口問:你老鄉(xiāng)走了? 她不問還好,一問,曾曦神色有些不自然,點點頭。 阮青青也不戳破,而是也拿起一根藤條把弄著。過了一會兒,她問:是不是男孩子呀? 曾曦的臉紅了,低頭笑。 阮青青心里卻咯噔一下。若是別的十七八歲的女孩,春心萌動,阮青青只會好奇,最多叮囑幾句,看清對方人品。 但曾曦不一樣,她太美麗,美得足以讓任何男人心生貪念。 她又太脆弱,家境貧寒的聾啞人,沒有社會經(jīng)驗,不諳世事,仿佛被人一掐就會折斷。 阮青青: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之前曾曦謊稱那人是老鄉(xiāng),現(xiàn)在也不好改口,于是答:他和我爸媽認識,都是老鄉(xiāng)。 阮青青對曾曦懷著的是一種長姐的心態(tài),戒備心和挑剔心自然生出。但是,瞧著曾曦的模樣,對人家明顯有好感了。 阮青青: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曾曦輕輕打她一下:你問那么多干什么,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阮青青:我好奇啊,普通朋友有什么不可以問的?我也想了解你的朋友圈啊。 曾曦:他就在懷城念大學(xué),還是研究生,是不是很厲害?他還會手語,什么都懂。 阮青青:他多大??? 曾曦:比我大幾歲吧,可能二十五、六歲?我沒問。 阮青青:長得帥不帥? 曾曦嘴角微翹:還行吧,就那樣,不難看。 阮青青:你們昨天干了什么? 曾曦不好意思說坐摩天輪了,只答:吃飯,到處逛了逛,他就送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