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火樹銀花不夜天。 他們在看煙花,畫的也是煙花。 江倦忍不住說:好巧。 薛放離頷首,是啊。 那些年的事情,他從未忘卻一絲一毫、一點一滴,他學(xué)丹青,是為取悅那個女人,他為她畫了一幅又一幅畫像,也是為取悅她。 因為弘興帝的再三懇求。 你是她的骨rou,你生來就是她唯一的牽絆。她對朕再如何狠心,也不會恨你,替父皇留下她吧,不要讓她走,老五,她狠心至此,唯有你能替父皇留下她,唯有你能讓她心軟 他的出生,只是一個籌碼,一場賭注。 七年前,弘興帝輸了,輸?shù)脧貜氐椎?,那個女人死在七夕。那一晚,宮里素縞紛飛,宮外火樹銀花,薛放離執(zhí)起筆,畫下了這幅畫。 他那虛無而又令人生厭的人生,終于有這么一刻在為自己存在,而后卻又陷入了無盡的憎恨之中。 七年后,有這么一個少年,他想留下他。 過去他所厭惡的、痛恨的,令少年心軟,更讓少年憐愛,他開始慶幸他有足夠多的苦難,可以日復(fù)一日地拿捏少年,好讓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本該沉溺于無盡的憎恨與厭惡,卻有一只手向他伸來,把他帶回了人間。 那是他的小菩薩,渡他脫身于苦海。 既然如此,本王只好再問你一遍,薛放離笑笑地說,本王今后只在意你一人,你意下如何? 你在意吧,江倦這一次倒是老實了,他認真地說,王爺你可以多在意一點。 你身體這么差,不是頭痛就是咳血,多在意一點,說不定也能多活一段時間,我就可以晚點再送你走了。 薛放離: 他動作一頓,打量江倦幾眼,少年不僅說得認真,神色也無比認真,好似當真認定薛放離會比自己先走,他得替薛放離送終。 沉默片刻,薛放離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笑道:好,本王盡量晚點再走,倒是你,心疾發(fā)作得如此頻繁,定要多撐一段時日。 薛放離自知留不下他太久,到那一日,他會親自送少年走,只是他不想送得太早。 兩人對視許久,江倦輕輕地嘆了口氣。 唉,病得這樣厲害,王爺再晚走,又能有多晚呢? 薛放離也垂下了眼簾,神色若有所思。 心疾發(fā)作得如此頻繁,少年撐得再久,又能有多久? 砰! 煙火升空,火花綻開,巨大的響聲讓薛從筠手一抖,差點沒拿穩(wěn)茶杯,guntang的茶水潑出來。 父皇怎么讓人放了這么久的煙花? 薛從筠納悶不已,今晚這場煙火燃了太長時間,炸得他耳朵都在嗡嗡嗡地響不停。 坐在他對面的江念含笑道:想必是陛下今日心情頗好,就讓人多放了一陣子吧。 今天白日,薛從筠沒去踏青,就與江念幾人約了晚上來聚賢閣吃飯,結(jié)果蔣輕涼與安平侯都有事,所以到場的只有薛從筠、江念與顧浦望三人。 薛從筠感慨道:要不是這煙花,姓蔣的話癆的不在,耳邊肯定能清凈不少。 江念飲了口茶水,只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什么,略帶歉意地對顧浦望說:對了,明日你們率性堂與廣業(yè)堂的箭術(shù)比賽,我怕是去不了了。 率性堂與廣業(yè)堂,皆是國子監(jiān)內(nèi)的六堂之一。率性堂的學(xué)子以顧浦望為首,廣業(yè)堂的學(xué)子又以蔣輕涼為首,他們兩人關(guān)系不錯,是以兩堂走動也頗為頻繁,前段時間還商量來一場箭術(shù)比賽,蔣輕涼便讓江念也一起來玩。 蔣輕涼不在,顧浦望聞言只是飲了口茶,平淡地說:沒關(guān)系,來不了就算了。 顧浦望與蔣輕涼皆就讀于國子監(jiān),畢竟他們二人,一個是丞相之子,一個又是將軍之子,薛從筠就不行了,他這個皇子得老老實實地去大本堂念書,沒人同他一起鬼混,每日要多無聊有多無聊。 想了一下,薛從筠興致勃勃地說:念哥去不了,明日我去看你們比賽吧。 顧浦望涼涼地說:你就算了。蔣輕涼一個人話就夠多了,你們兩個再湊一塊,吵死了。 薛從筠一聽就不高興了,撲過去掐他,本皇子光臨大駕,你不跪迎就算了,竟然還嫌棄,你媽的,你給我重新組織一下語言。 顧浦涼拍開他手,懶得搭理他,只是給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物,薛從筠還要再罵人,突然聽見隔壁桌有一群書生在聊江念。 諸位可曾聽說,今日在百花園,咱們京城第一美人易主了? 易主了?換了誰? 你們猜猜看。 冷不丁地說起這回事,又不給任何提示,這誰猜得著,所以同行人提了幾個名字又全被否決之后,都在催促他快點說,這名書生卻還在賣關(guān)子,你們是不知,二公子再如何溫柔端方,被譽為小謫仙,在此人面前,也壓根不夠看,楊柳生都說了二公子啊,是螢火之光,那個美人,可是皓月之輝,二公子再他跟前,壓根兒不夠看的! 江念手指一顫,茶杯砰的一聲落下。 他早料到百花園之事,不久后便會傳遍整座京城,但當真親自耳聞,心里卻還是不大好受,只不過此時不像在百花園,他就算被羞辱,也不能露出絲毫不忿,因為念哥,你沒事兒吧? 薛從筠問得小心翼翼,江念搖了搖頭,笑得極為勉強,沒事。 他這樣,怎么也不像沒事,薛從筠擔心不已,想安慰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而那一桌的書生們還在喋喋不休。 這么美,此話當真? 你可是不知道楊柳生為何人?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丹青圣手,平生好美人,也只畫美人,這番夸耀之話,可是出自他口,你說當不當真? 在一片驚嘆聲中,忽而有人道:說起來,我頭一回見二公子,還在想他怎么會是京城第一美人,那張臉說破天也不過只是清秀,偏偏侯爺和六皇子又都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我也只好跟著一起說美了。 王兄,你也如此?不瞞你說,我也是這樣! 你二人竟也是?我還當只我一人眼光奇差,審美情趣低級,欣賞不了二公子的美,原來并非我一人? 皓月是誰都還不曾知曉,一群人已然附和起來,平日默認尚書府二公子是第一美人,提起他來眾人就贊不絕口,今日卻發(fā)現(xiàn)原來大家都心存疑慮他的臉,似乎并沒有那么好看。 他的氣質(zhì),不錯是不錯,卻也不是頂好。 至于所謂的骨相美,就更是虛無縹緲了。 尚書府二公子,本就和美人沾不上邊兒,卻偏要提什么骨相美,說實在的,骨相美也好,皮相美也好,只要美,總能讓人看得見,總不能一樣不好看,就硬扯另一樣吧? 所以,現(xiàn)在的第一美人是誰? 有人忍不住問了出來,與此同時,薛從筠也啪的一聲丟下碗筷,對江念說:念哥,我過去一下。 江念臉上一片蒼白,語氣卻溫柔不已,你過去做什么?是因為我嗎?讓他們說吧,我不在意的。 薛從筠看看他,還是站了起來,我倒要聽聽看,念哥你不是第一美人,誰又是誰第一美人,是不是真的配得上這第一美人的稱號。 江念忙要伸手阻攔,卻沒能攔住,薛從筠氣勢洶洶地走了過去,江念蹙眉望著他的背影,目光閃動。 他費盡心思、百般討好,可不是單是為了一聲念哥,他們的用處大著呢,就好比這一刻。 想到這里,江念勾起唇角,他緩緩收回視線,卻又猝不及防地對上顧浦望的目光,心中一顫。 他與薛從筠、蔣輕涼與顧浦望交好。三人之中,他在顧浦望身上下的功夫最多,可也正是顧浦望,時常讓他挫敗他太清醒了,好似與自己交好,卻又從不肯與他交心,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顧浦望能夠看穿自己。 江念對顧浦望笑了笑,顧浦望沒說什么,只是看尋釁滋事的薛從筠,他已經(jīng)向那一桌書生們走了過去。 喂,你們現(xiàn)在的第一美人,是離王新娶的王妃,也是尚書府三公子! 薛從筠: 兩人同時開的口,他的手都要拍在說話人的肩上了,卻又一下僵在半空中。 怎么是他??? 這鄉(xiāng)巴佬不對,現(xiàn)在是倦哥了,愛哭是愛哭了點,不過他還真的挺好看的。 念哥的第一美人給他,好像也 沒什么大問題? 感覺還挺合適的。 薛從筠陷入了沉默。 話最多的書生不知身后來了人,同行的人卻是看見了,眼珠子一下瞪得老大,瘋狂用眼神暗示他,這人頻頻收到暗示,奇怪地回頭一看,差點跌在椅子下。 六皇子! 居然是六皇子! 誰不知道他與二公子交好! 六、六皇子 思及自己說了不少江念的壞話,書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喚了一聲,生怕薛從筠會收拾自己,可薛從筠什么也沒說,只是盯著他,氣氛堪稱詭異至極。 良久,薛從筠懸在半空中的手往下一拍,他緩緩露出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認錯人了,回見。 然后就走了。 書生:??? 就這?他不是來為二公子出頭的? 僥幸逃過一劫的書生滿臉茫然,江念更是驚詫不已,他知道薛從筠的性格,從來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囂張至極,若是放在往日,他這會兒已經(jīng)掀了書生們的桌子。 江念攥住手,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不動聲色地問:今日你倒是轉(zhuǎn)了性子,我還在擔心呢。 薛從筠還挺心虛的,他不敢與江念實話實說,覺得江倦還是挺配這個第一美人的,只好小聲道:我五哥太恐怖了,一聽是他王妃,我就不敢說話了。 江念一怔,倒也是,離王護江倦護成這樣,薛從筠又免不了與他二人打交道,若是傳入離王耳中,薛從筠肯定討不了好。 原想著薛從筠今日發(fā)作一場,此番言論多少會收斂一二,可算盤到底打錯了,但江念又不好說什么,只能溫柔地笑道:也好,你沒有生事,回了宮也不會再被陛下責(zé)備。 薛從筠擺擺手,端起茶杯喝茶,江念一想到皓月之輝與螢火之光這句話,便氣悶不已,他又并非當真不在意,便輕聲道:我出去透透氣。 江念起身站起,他走后,顧浦望定定地看著薛從筠,慢悠悠地問:你和離王妃,到底怎么回事? 顧浦望就是這樣,眼睛毒得很,一丁點端倪也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薛從筠趴到桌子壓低了聲音同他說:之前我找過他一次麻煩,后來覺得 薛從筠撓了撓頭發(fā),問顧浦望:你有沒有見過他???反正我覺得他和念哥可能有一點誤會,他不像是會把念哥推下湖的人。 顧浦望思索片刻,他對這位離王妃并無太多印象,只是偶爾從江念口中聽見過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顧浦望搖頭道:不曾。 至于兩人之間是否有什么誤會,顧浦望更是不清楚,只是提醒薛從筠道:誤會之事,別問念哥。 薛從筠茫然道:為什么啊? 顧浦望沒答話。 他性子偏淡,更不似薛從筠與蔣輕涼二人一般沒腦子,是以多少知曉江念并非如他表現(xiàn)出來的一般溫柔淡薄。 江念此人,有野心、更有心計,他既然向他們提起過江倦,那么心中肯定是不喜江倦的。 停頓了一下,顧浦望又道:日久見人心。你與離王妃只見過幾面,卻與念哥相處了幾年,這就認定他沒錯了? 薛從筠說:他吧,就真的唉,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 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下場就是詞到用處方恨少,薛從筠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江倦,他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這樣吧,明日射箭比賽,我把他拉來一起玩。 你看見他就知道了,還挺有意思的一個人。 有沒有意思,顧浦望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位離王妃還是挺厲害的。 薛從筠從來張口閉口都是念哥,也一向被江念牽著鼻子走,這倒是他頭一次沒有為江念出頭。 顧浦望無所謂,見一見也行,還能知道這位離王妃究竟有什么魔力,便道:隨便你。 作者有話要說:咸魚卷:我要給他送終。 王爺:我要給他送終。 第44章 想做咸魚第44天 看完煙花,就該回王府了。 馬車一路搖搖晃晃,江倦本來不困的,結(jié)果硬生生地被搖困了,他靠在薛放離身上,又開始昏昏欲睡。 怎么就是睡不夠? 薛放離望他幾眼,掀唇笑了笑,江倦好似沒有聽見,專心睡覺,他也是真的很能睡,以前就老被表妹笑話,充電十八個小時,待機時長卻只有六小時。 到了王府,薛放離沒有叫醒他,而是直接把人抱下馬車,但沒走幾步江倦還是醒了,他抬頭看了看,指向另一個方向,王爺,我的院子在那邊。 薛放離腳步不停,不與本王一起睡? 江倦誠實地回答:我自己睡也可以啊。 和王爺一起睡,可以趴在他身上,舒服是挺舒服的,可是王爺抱得太緊,他不能自由翻面,只能同一個姿勢維持很久,這就又有點不舒服了。 薛放離望他,少年的眼神干凈剔透,沒有一絲雜質(zhì),更沒有一絲 欲念。 他什么也不知曉,尚且不識情愛。 他愿意讓自己在乎他,還讓自己再多在乎他一點,是出于憐愛與同情,而非喜歡。 這個認知,讓薛放離的腳步倏地頓住。 憐愛與同情,本已足夠,可現(xiàn)在,他還想要更多。 與江倦有關(guān)的一切,他什么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