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歲數(shù)大了，耳朵不太好使，還是方荷先聽到聲音的，她前一刻還笑著在和婆母夸自己的女兒，這一刻收起表情，擰著細(xì)眉支著耳朵。

    欸誰在叫？聲兒聽著怎這般嚇人。

    她這一提醒，廳堂里女人和孩子們都安靜下來，小豆丁的聲音就更清晰了，聲音傳遞的恐怖和害怕讓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

    一個時辰后，鄰村的郎中手里拿著針灸匣子，從盛崗的床前出來，對著盛家老太太嘆了口氣。

    盛老太太剛哭過一場，這會兒眼睛又泛起水光來。

    屋里燒著艾條不能斷，讓?shí)弮憾辔c(diǎn)艾草，先把血止住。顯然，胡郎中也是看著盛崗長到四歲的。

    好，好，一定不斷，胡大夫，我崗兒他老太太聽到過太多次回答，她知道答案，但是她心痛，她也只能問：他能挺過這回嗎？

    老人家在心里欺騙自己，再長長，我的崗兒再長長就好了，就好了！

    醫(yī)者仁心，胡郎中還是比較委婉，崗兒的藥日日未斷過，不曾有好轉(zhuǎn)，看來是我技藝有止。老太太不若上縣里請個坐堂大夫，再來看看。

    胡郎中的醫(yī)術(shù)鄰里村莊都十分認(rèn)可，他為人慈善?？h上許多郎中不愿意長途跋涉費(fèi)腳力，許多村民家里有個病痛什么的最終拖成了害命的病，這樣的事情多了，就有看不過眼的人，這個人就是胡郎中，他碾轉(zhuǎn)這幾個村子之中，鞋子都走壞了百雙，救下來的百姓不下百人。

    且胡郎中一直給盛崗看病，有時候半夜被盛家人敲門，一聽是小家伙，問也不問，背上藥匣子就跟著人摸黑趕路，所以他跟盛家很熟了，他知道盛家不缺錢，缺的是安心。

    花些錢請縣里的坐堂大夫上門，買個秤砣。

    方荷一聽立馬扯著盛雪的袖子，讓女兒去找當(dāng)家的，去找你爹，叫他馬上上縣里請個大夫回來！

    方荷是不差錢的，她繡活好又勤快，手上已經(jīng)攢下百兩銀子了，就是上縣里生活也是不差錢的。

    盛雪看著胡郎中抿了抿嘴，眼里有不解，她甩了甩袖子從母親手里掙脫出來，你就是大夫，我弟弟到底能不能好，你明說就是，難道你沒想過，你推給旁的大夫，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么？！

    她不敢明說，這胡郎中真是人老了腦子也糊涂了，非要她一家千金散盡，最后一口薄棺送了她弟弟，一家子欠下無數(shù)外債嗎？

    胡郎中吃了一驚，看向這個說話很有敵意的女娃，老實(shí)大夫沒細(xì)想，只當(dāng)是當(dāng)jiejie的太擔(dān)心弟弟了。

    所以他面目和藹，只語氣嚴(yán)肅：崗兒生下來的時候憋壞了肺管子，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兒，我早先說過，這是個富貴病，就是養(yǎng)大了也終日與藥罐為伴，不能有大作為，是方氏妹子說只要崗兒活著。

    那時候的盛崗還是個嬰孩，方氏拿著全部積蓄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孩子，那句話胡郎中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就是養(yǎng)他一輩子，也是我這個做娘的應(yīng)該的，我不求他長大了有作為，他就好好的在我身邊能吃能睡能叫我一聲娘，就行了！

    胡郎中繼續(xù)說：也是我思慮不周，我就明說了，找坐堂大夫，百年人參千年芝，吊著命就能挺過去。

    方荷扯回女兒，生氣地給盛雪后背來了一巴掌，該懂事的時候犯渾！還不快去找你爹，娘的話你都不聽了？

    盛雪腳步動了動，又回頭看著娘親的眼睛，想看看她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上輩子弟弟去世，也沒見娘多傷心??？

    方荷纖手高抬，巴掌眼看著就要落在盛雪臉上了。

    小豆丁撲過去，嬸嬸，我去找！去去哪處找？

    方荷吸了吸鼻子，狠狠指了指盛雪，然后蹲下去雙手捏著小豆丁稚嫩的肩膀，出了院子，朝你們撿鴨蛋的方向去，直接喊盛紹元三個字，大人聽了會給你指，好孩子，快去！

    盛老太太捂著抽疼的心口，看都不想看盛雪一眼，雪丫頭這是怎么了？

    小豆丁扭身要跑，又叫方荷抱住了，站著。

    方荷掏出自己繡的絲帕在小豆丁磕破了的腦門上圍了一圈，怕傷口見風(fēng)。

    去吧，仔細(xì)路。

    盛雪氣沖沖扭身出了奶奶的院子，她現(xiàn)在是親身體驗(yàn)了一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但她是那個老人。

    **

    當(dāng)夜，跟盛紹元一起回來的不僅有慈安堂的坐堂大夫，還有盛堯盛巖兩兄弟。

    盛堯一下馬，腳步匆匆就往盛崗屋子里沖，一腳剛踏進(jìn)去，又被小豆丁給推出來了。

    盛堯擰眉，壓著聲音低沉斥道：滾開，討打是不是？

    小豆丁抬頭看著他，眼神怯怯，一言不發(fā)。

    盛堯見狀卻冷靜了下來，這小家伙素來乖巧老實(shí)，且看這小家伙攔住他做什么罷。

    小豆丁見盛堯不動了，抿著小嘴跑去拿了根艾條在火盆前點(diǎn)燃，然后跑回來，圍著盛堯上上下下的熏香。

    盛堯喉嚨里發(fā)癢，最終還是沒開口道歉，當(dāng)下他實(shí)在是抹不開臉。

    但是他馬上張開雙臂配合熏香，自己原地轉(zhuǎn)圈，不叫額上還有傷的小家伙累著。

    他人高馬大，身高腿長，艾草都熏了好一會兒，盛紹元幾人這才姍姍來遲。

    坐堂大夫見這一幕哎喲了一聲，看著小豆丁眼里很是贊許，艾草香氣能殺菌，這么小的孩子，竟這樣細(xì)心。

    說完大夫從自己的藥匣子里拿出幾根艾條來，勞煩小先生幫我點(diǎn)燃這艾條，我自己熏衣物。

    盛堯拿過小豆丁手里的艾條，自己熏身上沒熏到的地方，低聲輕道：去吧。

    盛堯熏完自身，將剩下的艾條遞給父親，自己先進(jìn)屋看望幼弟了。

    等看見床上那個蓋著被子，露出的小臉兒巴掌都不到的盛崗，他那病弱膏肓的樣子，盛堯眼睛里紅血絲乍現(xiàn)。

    盛崗陷入昏迷，但常因吸不上氣發(fā)出哮鳴音。

    坐堂大夫進(jìn)來看到病人這個樣子也提了提心口，仔細(xì)號完脈之后，拿出針灸，將盛崗扎成了小稻人，最后給開了天價方子，單是一個品相一般，但整須整尾的人參就要三十兩。

    且這三十兩只是一個月的藥劑。

    方荷立刻拿了銀子給丈夫，她能掙錢，有本事的人就有資格掌家，即使盛老太太才是盛家主母，但是長房的銀子都叫她自己攥在手里了。

    **

    小盛崗昏迷了一天一夜，終于是餓醒了，吃了娘親煨的雞湯面條，又喝了藥，小臉兒上還是蔫兒了吧唧的，只是不讓他吃桌上的紅豆酥糕的時候，小嘴撅起來要掛油壺。

    盛老太太和盛家長房的都在屋子里守著他，見小家伙表情有了點(diǎn)兒活氣兒，皆是喜不勝收。

    只有盛堯注意到小豆丁蹲在火盆前，撥弄火盆，往里面添艾草。

    此時盛夏六伏天，小豆丁被火盆熏了一腦門子的汗。

    第9章

    大人們出去忙農(nóng)活，頭上有傷的小豆丁被留下來陪伴盛崗。

    盛崗躺在床上，輕聲問：小哥，紅豆酥糕是什么味兒的?。?/br>
    小豆丁拿著艾條捧著弟弟的小手手，找到胡郎中說的虎口的xue位，隔著一指距離熏著，聞言也小聲的回答：是甜的，燙不？

    小盛崗一動不動，只皺起小鼻子，臭。

    小豆丁咧嘴笑了一下，我聞著怎么不臭？

    盛崗還是皺著小鼻子，撅著嘴說話，小哥笑起來好好看小哥，我想吃糕糕嘛。

    小豆丁逗他玩兒，學(xué)他撅著嘴兒，甕聲甕氣地，大夫說糕糕油重?zé)釟?，崗兒不吃好不好嘛?/br>
    盛崗饞的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氣，肺管子像是破了一樣，又發(fā)出漏氣的聲音。

    門外的盛堯聽著里面的動靜，掐著手心心疼不已，還是沒踏進(jìn)去，而是轉(zhuǎn)身回房間拿了自己攢的碎銀子，牽了馬出了盛家大院。

    他去給幼弟還有懂事的小豆丁買糕點(diǎn)，買蒸的、油少的、甜的。

    他還要跟小豆丁好好道個歉，當(dāng)時心憂弟弟，對小豆丁說話重了一些，他得賠不是。

    **

    小豆丁把弟弟哄睡著了之后，熄了艾草火盆，跑出去找盛雪jiejie，小短腿踩著黃土地發(fā)出啪啪啪的響聲。

    盛雪前夜被爹娘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她鬧了脾氣躲在房間里不出門，所以小豆丁很輕易就找到了她。

    盛雪聽到他的聲音，開門把他放了進(jìn)來，一句話也不同他說，自己又坐回窗前。

    小豆丁輕聲叫她，jiejie。

    盛雪這才問他來干什么。

    小豆丁湊過去，小手搭上窗戶下的桌案，昂著頭軟軟地發(fā)出請求，jiejie，弟弟想吃糕糕，可那個紅豆酥糕油重

    盛雪扭頭，逆著光看他，對著這個什么都不懂的老實(shí)家伙，實(shí)在是嘴上沒把門，你知道么？弟弟醫(yī)不好了。

    小豆丁眨巴著大眼睛，因?yàn)榘褐^，下巴繃緊顯得尖尖的，喏喏聲道：醫(yī)得好我娘說我小時候貓兒一樣瘦，多吃就能長，長大就好了。

    他還不懂什么是肺管子，也不知道呼吸是肺在管，只當(dāng)盛崗和自己一樣，早產(chǎn)瘦弱。

    盛雪嘆了口氣，那你是什么都吃得，自然能長，可他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不小心吃了活血的就要咳血。到時候他沒了，家里也敗落了！

    你們?yōu)槭裁淳褪遣宦牥。?/br>
    小豆丁抿著嘴摳小手，吶吶哀求：jiejie，試試吧，弟弟想吃糕糕貓兒燒火，貓兒給幫忙。

    盛雪因那試試吧三個字而愣住了，她突然被點(diǎn)醒了一般，用極輕的聲音念念有詞。

    試試？是了，這輩子還沒有發(fā)生，沒有親自經(jīng)歷，旁人說什么都沒用，說什么都要親自去試

    盛雪突然想通，或許上一輩子不是她娘對于弟弟的死無動于衷，而是因?yàn)槟菚r候家貧，吃不上飯，她娘一醒就必須得拿針，為了生存根本沒有時間傷心。

    小豆丁就看著jiejie突然從死氣沉沉里清醒過來，還捏著他的下巴，滿眼的笑意。

    盛雪：我活了一輩子倒還沒你個小可憐通透，走吧，燒火！

    不就是費(fèi)銀子嘛，她不藏了，她就是天生神童，她馬上就開始掙銀子了！

    嗯！小豆丁咬著下唇笑，露出一排門牙，憨態(tài)可愛。

    盛雪在廚房里翻了好一會兒，都沒找到能做蒸糕的食材，小豆丁跟在她屁股后面，茫然四顧。

    盛雪嘴里發(fā)出了好幾次不耐煩的嘖聲，最后在小豆丁捧著紅豆的時候才開口：紅豆補(bǔ)血，弟弟咳血還沒止住，越吃咳的越多。

    ?。啃《苟樀妹Π鸭t豆扔回布袋子里了。

    就在這時，盛家大門被人叩響了，外面是小丫頭們的聲音。

    開門去。盛雪使喚小豆丁，若是找我玩兒的，就說我不在。

    她可不是十歲的小丫頭了，沒工夫和從前那些小姐妹瘋玩。

    誰知來找她的確實(shí)是從前那些小姐妹，但不是找她玩耍的。

    雪兒，山上的毛栗子開口子了，一起上山撿些不？

    小豆丁乖乖照做，jiejie不在家

    去！誰知盛雪卻跑了過來，推了推小豆丁，拿背簍去。

    農(nóng)家小姑娘沒有大戶人家的約束，她們往往做不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畢竟農(nóng)田里有許多事情，孩子們都能幫上忙、出上力了。龍井村又背靠大山，這些小丫頭們經(jīng)常跟著大人上山去拾柴火。

    小豆丁高高興興去拿了兩個背簍，然后就對上了jiejie有點(diǎn)復(fù)雜的眼神，他看不懂

    盛雪內(nèi)心也很是猶豫，她阻止不了娘傾家蕩產(chǎn)給弟弟看病，不知道在小豆丁身上，能不能阻止一些事情發(fā)生。

    試試吧，盛雪接過大背簍，抬手用大拇指隔著絲帕撫摸小豆丁的傷，不舍的說：你不許去，你還傷著呢，在家等著吧。

    她沒想到的是，她前腳剛跟小姐妹們上山，后腳她親二哥便把小豆丁領(lǐng)上山了。

    **

    小豆丁看著盛巖，大眼睛里滿是抗拒，他和盛家其他房的孩子們不熟，他試著拒絕：jiejie回來，要找我燒火的。

    盛巖這趟告了假是回來照顧病重的幼弟，但是幾個堂弟們也是弟弟，一個個小家伙圍著他嘰嘰喳喳要他帶著玩耍。

    他讀書太用功，確實(shí)許久不曾放松了，這不聽說山上的板栗成熟了，便想著領(lǐng)弟弟們?nèi)煨┗貋沓浴?/br>
    盛巖想著帶個勤快的大孩子，能給他幫上忙，扯著小豆丁不放。

    上了山會碰到小妹的，到時候你去跟著她一起回來，不耽誤燒火，拿上簍子，快跟上。

    盛巖根本就不知道盛雪往哪個方向上的山，去的哪個山頭他更是不清楚。

    而小豆丁住在人家屋檐下，盛家里哪個都是他主子，他不可能掰掉盛巖拉自己的手拒絕。

    所以小豆丁背著背簍，跟著盛家的男娃們走了和盛雪不同方向的山路

    **

    盛堯在縣城最大的糕點(diǎn)鋪?zhàn)哟虬颂扉L云片糕、翡翠蒸糕、八珍糕和鵝毛雪片，也就是雪花藕粉。

    然后策馬回了龍井村，歸心似箭，韁繩扯了好多次。

    但等盛堯騎馬回到家，盛家人一個不少，唯獨(dú)少了那個小家伙

    他大包小包的糕點(diǎn)，卻找不到他想要投喂的那個人。

    而二弟盛巖正重重喘氣，裝模作樣，這撿來的就是養(yǎng)不熟，早知道不帶他上山了，就鎖在家里看他怎么跑！

    盛雪冷眼看著親二哥，那個乖巧懂事，勤快從不喊累的孩子，她是真的舍不得。

    看來，她什么都改變不了

    方荷皺著眉，對親兒子的話很是信任，他竟這樣跑了？我是缺他一口吃了？還是缺他一口喝了？

    盛堯坐不住，小家伙跑了，他買的這些糕點(diǎn)給誰吃？

    餓著肚子將晚飯留給自己，不嫌棄幼弟同吃同睡，累成那樣還頂著烈日給幼弟跑腿，明明怕自己怕得要死，挨罵也要攔著自己熏過艾草才能進(jìn)去看幼弟

    這時候的盛堯?qū)π〖一餄M懷愧疚，因著這份愧疚的歉意，他就不會放棄那個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