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娘。

    嫣兒被打得偏過頭，嘴角滲出血絲。然后她聽到自己回答的聲音，身體開始發(fā)抖。

    就像少年時陪柳蘭煙初來京城所遇上的第一個冬天，她無意惹惱了尊貴的本家嫡女，被罰脫了襖子站在雪地里。

    真冷啊。

    .

    深夜，東宮。

    敖夜拿著那幅裝裱好的字從重華殿的偏殿走到主殿前頭的西暖閣，將其掛在炕床對面的書架上，末了不滿意，又取下走到后頭的東次間掛在床邊，駐足觀望了一會才終于罷休。

    這時，福安端來一杯茶，殿下，您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該口渴了吧？喏，奴才給您泡了陛下著人送來的好茶，據(jù)說一兩值千金呢。

    孤不渴，你拿走吧。敖夜負(fù)手而立，久久地凝視著那幅字。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又或者是一年、兩年、三年，只要他活著就等得起。

    福安低下頭，又道，就算這會不渴，待會也會渴，不如先喝兩口潤潤嗓子？

    敖夜皺了下眉，轉(zhuǎn)頭對福安道，拿來，孤喝便是。

    福安往前走了幾步，捧著茶的雙手往前伸。然而見敖夜伸手欲接，他又把手縮了回來，還后退了好幾步。

    茶水經(jīng)一晃，小半灑出杯外，打濕了福安的手和衣裳。

    怎么回事？敖夜擰著眉道。

    福安當(dāng)即跪下，頭往地上重重一磕，不安道，奴、奴才瞧見杯里落了一只小飛蟲，怕、怕殿下真喝了，就有些著急。

    無礙，起身吧。敖夜不在意道。

    奴才謝殿下寬宏大量。福安松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額頭卻是磕破了，有血緩緩滲出。

    見狀，敖夜道，退下吧，孤這里無需你伺候。

    是。福安低下頭，眼里隱隱有淚。

    待屋內(nèi)只剩下自己一人，敖夜在桌邊坐下，揉了揉眉心。今夜不知為何，夜色越深，他便越心煩意亂。

    從深夜坐到天將明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哐當(dāng)一聲，沒等敖夜允許，來人便推開殿門徑自跑了進(jìn)來。

    孤不是說過未經(jīng)孤的允許，不得敖夜轉(zhuǎn)過頭，斥責(zé)的話卻在看到來人是元朔帝身旁的大太監(jiān)福全時頓住了。

    殿下，娘娘快不行了！福全年紀(jì)不小了，匆匆跑來簡直要把一身老骨頭都要跑散了。

    敖夜猛地站起來，身子晃了一下，手扶著桌子穩(wěn)住后急切道，御醫(yī)去看過了嗎？

    陛下和整個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都在棲鳳宮。福全喘了口氣道，昨夜皇后娘娘突然昏迷不醒，御醫(yī)們都過去看了，一個個都說沒法子。眼見著娘娘的情況愈發(fā)不好，陛下便讓奴才來通知您趕緊前往棲鳳宮見娘娘最后一面。

    你告訴阿娘，我很快就回來，等我！

    說罷，敖夜繞過福全，飛奔至東宮私庫，從里頭抱出一個沉重的木匣子。

    他匆匆出了東宮，沒去棲鳳宮，而是轉(zhuǎn)頭離了皇宮，騎上宮人牽來的駿馬奔向位于京城東郊的迎仙宮。

    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太醫(yī)院，若是連御醫(yī)們都束手無策，恐怕再無凡人能救得了他的阿娘。

    無論如何，為了阿娘，他都得去迎仙宮一試。

    縱馬疾行到迎仙宮外，敖夜翻身下馬，不甚腿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他頭上的發(fā)冠在顛簸之下松動，又在這一跪一低頭中脫落，順著不平的地面慢慢滾遠(yuǎn)，一頭濃密的烏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他憔悴不堪的面容。

    木匣子跌落在地，發(fā)出砰的一聲后裂開，露出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谏V石。

    吾乃東秦太子敖夜，想用此物與諸位仙人換一枚救命丹藥。敖夜高聲道。

    怕里頭的仙人沒聽見，他又喊了數(shù)遍。

    大門哐當(dāng)一聲往兩邊打開。

    從里頭走出來一人，正是曾與敖夜有過一面之緣的黃翎。

    凡人，你在門外叫嚷什么？再叫嚷，小心本仙君收拾你！黃翎正愁沒機(jī)會發(fā)泄心中的怒火。

    我想用此物與仙人換一枚能救命的丹藥。敖夜把身前的黑色礦石往前推了推，低下頭懇求道。

    黃翎一招手，敖夜身前的礦石便被靈力裹住飛到他身旁。礦石看似普通，但他用神識一掃便知這是在上界也不多見的好料子，拿來鑄劍說不定能造出一柄神兵利器！

    沒想到他打坐靜不下心，煩悶之下出來走走竟有此收獲，黃翎的心情忽然好了些。

    東西不錯，本仙君就收下了。但你所求的丹藥非常珍貴，容本仙君回去與師兄弟們商量一二。黃翎收了東西，一轉(zhuǎn)身就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笑道，你且跪等著吧。

    黃翎說得好聽，然而一走進(jìn)去，他就一揮手用靈力封住了宮門，還布下結(jié)界隔絕了宮外的聲音。

    若是有人問起，他也只是推辭嫌棄外頭太過吵鬧。見他不再亂發(fā)脾氣，徐杭與其他修者多少松了口氣，便在這等小事上由他去了，卻不知因此惹了不該惹的人。

    敖夜當(dāng)真挺直了脊背，一直跪在門前等候。

    這一跪就是一天，從日出到日落。直至京城內(nèi)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和著涼意入骨的秋風(fēng)一道帶走了白日留下的余溫。

    敖夜渾身濕透，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臉上，高大的身軀在秋夜的冷意中忍不住顫栗。

    他死死地盯著迎仙宮那扇緊閉的大門，心里頭的期冀之火一點點熄滅。他終是知道了，那扇門不會打開，里頭所謂的仙人也不會給他一枚能救他阿娘的丹藥。

    膝蓋酸痛，小腿麻痹，敖夜咬著牙起身，想趕回去見阿娘最后一面，卻踉蹌了一下整個人撲跪在泥水里，狼狽不堪。

    頭頂?shù)挠挈c陡然消失，耳畔的雨聲卻在漸漸變大。敖夜低著頭，被泥水模糊了的雙眼隱約看見身前有一抹被風(fēng)吹起的紅色衣擺。

    他茫然地伸出手，待緊緊攥住那抹紅色之后才知一切并非幻夢。

    敖夜緩緩抬起頭，逐漸清晰的眼眸映出佘宴白高挑的身影與一貫蒼白的臉龐。

    佘宴白一手執(zhí)傘，一手伸向地上的人，臉色不比此時的敖夜好多少。

    我回來晚了。

    宴白，你知道嗎？我要沒有阿娘了。

    敖夜聲音沙啞，眼眶泛紅，冰冷的雨水從頹唐的臉龐滑過。無人知曉，那雨水中是否摻雜了一些咸澀的眼淚。

    佘宴白的指尖縮了縮，眉頭微蹙。

    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敖夜借著佘宴白的手艱難起身，然后緊緊擁住他，在他耳畔哽咽著重復(fù)道，阿白，阿娘要離開我了。

    佘宴白丟開傘，回抱住此刻與他一樣渾身冰冷的敖夜，輕嘆一聲。

    不怕，你還有我。

    作者有話要說：　　1、晚安，啊啊啊

    2、無能狂怒的作者菌：宴白，你良心不會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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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天空越來越陰沉，雨也愈下愈大。

    敖夜眼前一片模糊，只能迎著蕭瑟的秋風(fēng)，憑著記憶驅(qū)使身下的駿馬奔向皇宮。

    他上身微俯，雙手緊握著韁繩，小腿不斷地輕撞馬腹，一直催促馬兒快跑的聲音幾近嘶啞。

    所幸不論來去，路上皆無幾人，得以令敖夜無所顧忌地縱馬疾行，一路幾乎暢通無阻。

    佘宴白坐在敖夜身后，蒼白的臉頰貼在他濕透的背上，兩人體內(nèi)的氣息再次開始交融。

    他狹長而幽深的眸子望著后方變得越來越小的迎仙宮。忽而，那濕漉漉的眼睫輕輕一顫，摟著敖夜腰身的手臂也漸漸收緊，一抹紅唇抿成了一條薄薄的直線。

    馬兒載著兩人進(jìn)了京城東門，又過了皇城大門。

    待到宮門時，守門的侍衛(wèi)欲阻攔。

    敖夜直接扔出太子令牌，一拉韁繩，馬兒會意地往前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地后已是入了宮城。

    宮城內(nèi)不得縱馬，這條規(guī)矩自東秦建.國伊始便立下。

    然而在今日，卻由它的下任繼承者親自打破。

    急促的馬蹄聲在空曠的深宮里回響，最終在棲鳳宮外消弭。

    敖夜抬腿越過馬頭，往下一跳下了馬，然后轉(zhuǎn)身抓住佘宴白的腰帶，微一用力便把他拽進(jìn)了自己懷里。

    我們得快些。敖夜攔腰抱起佘宴白，快步往棲鳳宮里走。

    他不知道，他的喉嚨已發(fā)不出聲音。若非佘宴白懂些唇語，壓根不知道他說了什么。

    棲鳳宮內(nèi)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宮人、侍衛(wèi)與御醫(yī)不管認(rèn)沒認(rèn)出敖夜，皆攝于他周身凜冽的氣勢而不敢上前阻攔。

    行至主殿外，一個負(fù)責(zé)守衛(wèi)的御前侍衛(wèi)往前一步，亮出閃爍著寒芒的佩刀。

    陛下有令，無詔不得入內(nèi)！

    敖夜抬起頭，臉龐被濕發(fā)擋住大半，只一雙眼冷寂的眼露出，看侍衛(wèi)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他抬起腳，正欲踢開阻擋者，大太監(jiān)福全從殿內(nèi)跑出來，看到敖夜時激動地?zé)釡I盈眶。

    殿下啊，您總算回來了，娘娘她一直在等您啊。福全用身體撞開侍衛(wèi)，跑到敖夜身旁把他往里推，還不忘回頭罵道，不長眼的東西！陛下不許旁人進(jìn)來，還能不讓太子殿下進(jìn)來么？

    敖夜放下佘宴白，攥著他的手往里走。

    他走得很快，頭一次沒有為了照顧佘宴白的身體而放慢腳步。

    兩人的鞋履不僅濕透，還沾了泥，一路走來，留下兩串濕濕的、帶泥的腳印。

    殿外守著諸多人，即便盡量壓低了聲音也甚是吵鬧。而殿內(nèi)卻安靜得可怕，越往后殿走，燈火也愈發(fā)少。

    林御醫(yī)愁眉苦臉，在外間來回踱步，一轉(zhuǎn)身看到敖夜與佘宴白，彎腰行禮道，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敖夜抬了抬手，嘴巴張張合合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不由得有些焦急。

    佘宴白反握住他的手，啟唇道，娘娘還有多長時間？

    林御醫(yī)搖了搖頭，只道，殿下快進(jìn)去吧。

    敖夜心一涼，牽著佘宴白快步進(jìn)了里間。

    其實林御醫(yī)不在里面候著，這已經(jīng)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阿娘現(xiàn)在不需要大夫了。

    他阿娘要死了。

    里頭只點了一盞燈，泛黃的光芒映出一片暖色，驅(qū)散了秋夜的寒涼。

    元朔帝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頭，懷里靠著閉著眼、面無血色的葉修筠。

    見敖夜與佘宴白來了，元朔帝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低下頭湊到葉修筠耳畔小聲喚道，修筠醒醒，我們的夜兒來了，那孩子也來了。

    低頭的剎那，他臉上的神情柔下來，眉眼間具是動人的情意。

    阿娘，我們來了。佘宴白拉著敖夜走到床邊，代他喚了一聲阿娘。

    敖夜跪在床邊，握住葉修筠垂在被褥外的一只手，眼睛通紅。

    佘宴白垂眸輕嘆，半蹲下來，也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順便往葉修筠體內(nèi)輸送了一些妖力，讓她有力氣睜開眼再看一看敖夜。

    如此，便不會留有遺憾了吧。

    片刻后，葉修筠緩緩睜開眼，看到敖夜狼狽的模樣目露心疼，轉(zhuǎn)眸看見同樣渾身濕透的佘宴白時則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你回來了，阿娘就放心了。

    葉修筠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但話里的欣慰卻不容忽視。她像一朵已然枯萎的花，枯黃的花瓣在花托上搖搖欲墜，只要一縷輕風(fēng)，便會頃刻間凋零。

    佘宴白目光閃動，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一時無言。

    阿娘。敖夜發(fā)不出聲音，但還是忍不住無聲喚道。

    葉修筠卻像是聽到了，應(yīng)了一聲，哎。

    敖夜低了低頭，須臾后，再抬起時嘴角微揚露出一抹笑容，只是臉上的水漬卻比來時更多了。

    阿娘走后，天大地天，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夜兒，你得答應(yīng)阿娘，要保護(hù)好你愛的人，不能讓他難過。似是回光返照，葉修筠的臉上突然有了血色，黯淡的眼眸也恢復(fù)了光彩，便連說話的聲音都大了些。

    敖夜轉(zhuǎn)頭看了眼佘宴白，然后重重地點了下頭。

    葉修筠放了心，轉(zhuǎn)而凝望著佘宴白，目光里既有擔(dān)憂也有懇求，猶豫片刻后只道，人生苦短，良人難遇，你莫錯過了。

    她是敖夜的生母，要求他再多也不為過，但她卻不能用臨終遺言來壓別人的孩子。

    佘宴白在她慈愛的目光中，終是軟了心腸，頷首道，嗯。

    葉修筠微微一笑，明艷而美麗，一如元朔帝初見她時的耀眼模樣。

    修筠元朔帝的聲音在顫抖，還有我呢，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自昨夜至今夜，元朔帝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葉修筠。她蘇醒時，他一遍遍地在她耳邊低語兒子還沒回來，叫她等一等。她昏睡時，他就默默守著，滿心空茫，只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

    仔細(xì)想想，竟是連悲痛都忘了。

    葉修筠一怔，在他懷里搖了搖頭。

    我騙了你元朔帝連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哽咽道，當(dāng)年那枝桃花不是失手落入你懷里，是我、是我刻意扔向你的

    那年乃是陽春三月，他與兩三好友踏青，回來時順手折了一枝開得正艷的桃花?；貙m前又遇見一朋友，便轉(zhuǎn)道去了街邊酒樓。

    當(dāng)日恰逢北境的葉將軍帶著一隊親兵回京述職，隊尾有一小將頗受歡迎，引得街道兩邊的女子爭相投擲絲帕與首飾。如此盛景，惹得好友拉過正在吃酒的他到窗邊圍觀。

    不知是誰引得那小將回頭，一笑明艷動人，分明是個英氣的女子，卻比男兒郎還要奪目。待醉醺醺的他回過神時，已經(jīng)把那枝花投了出去，恰恰好，落入葉修筠的懷里

    葉修筠微微仰頭，看著元朔帝眼淚汪汪的模樣，突然笑得很開心，我知道。

    有些事不需言明，她隱隱有所察覺，只是到底過不了心里那關(guān)。

    葉修筠想，或許她就是這么一個氣量小的女人。不愿意去體諒別人的難處與委屈，只知道計較自己忍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