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霞超用力地鞠了一躬。

    我叫三輪霞！這位小先生，請問這里是小菅老師的住所嗎？

    我是太宰，太宰治。

    據(jù)說文學(xué)家都是風(fēng)流人物，她極力克制住不敬的念頭，端正著神色，可腦子里就是忍不住去想太宰治身上披著的大衣。

    一看就是成年人的尺寸。

    那件黑色大衣款式相當嚴謹，風(fēng)格低調(diào)沉穩(wěn)，料子極好，完全貼合日本上流社會的氣派，卻不是太宰這個年齡會選擇的衣服，而且明顯過長。

    能將太宰的手攏住的袖口，也明明白白顯示出這一事實。

    估計是偷了哪位相當寵愛他的大人的衣服吧。

    小菅銀吉先生，無論怎樣，現(xiàn)在的社會，和未成年人三輪霞痛心疾首地想，語調(diào)不由變得沉痛：我是負責(zé)小菅老師的編輯，冒昧上門拜訪，請問老師在嗎？

    我就是小菅銀吉哦。

    三輪霞：如果不在誒？

    太宰治望著一臉震驚的少女，露出被取悅的笑，他頑劣地重復(fù)了一遍：我就是小菅銀吉，雖然之前聽到了門鈴，但實在不方便邀請你進來。

    三輪霞魂不守舍地飄進屋里，從皮包中取出一沓合同：啊，是的，沒關(guān)系，這是社長特意為您準備的合約，只要您愿意和我們簽獨家出版

    好啊。

    我們一定會全心全意對待老師的作品。三輪霞誠懇地說完，才陡然反應(yīng)過來：您說什么？

    筆給我。

    三輪霞：

    她直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那位能寫出可恥的蛞蝓猶如恥辱柱般刻在我的房間，而我按照慣例，公平地揣摩林太郎這種深刻意象的句子的老師，竟然是這樣一位仍帶稚氣的少年。

    但她卻毫無懷疑地相信了對方。

    太宰老師。不知不覺，三輪霞毫無意識地將老師這個高尚詞匯用在了太宰治身上：無論如何，您先看一下合約，再另作打算。

    就算能寫出那種文章，也終歸沒經(jīng)歷過社會啊，三輪霞老成地感嘆，盡管這份合同不含陷阱，但要是換做社會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貿(mào)然做出決定的。

    渾渾噩噩中，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等等，冒昧問一下，太宰老師，您今年歲數(shù)多大？

    想到這里，她的額頭慢慢滲出冷汗，要是太宰老師還未成年，今天這份合約無論如何都不能作數(shù)的，可是無論怎么看，太宰老師都不像滿了二十歲。

    太宰治笑瞇瞇地往瓷杯中添茶：沒關(guān)系啊，我是全然信任三輪小姐的。

    三輪霞：

    太宰老師一看就是在傭人服侍下長大，沒準還是家里最受寵的幼子，他實在太擅長用撒嬌親昵的語氣和人說話了，要是她是一個中年大叔，被太宰用這種腔調(diào)說話

    一定會無條件、無底線地寵愛縱容他的！

    藍發(fā)少女卻倏地表情肅然，她正襟危坐著開口：像簽合同這種事，太宰老師一個人做決定，后續(xù)家里人知道了，想必會惹來很多麻煩。

    家人就是要彼此信任的存在吧。

    老師的監(jiān)護人也太過分了，怎么能讓他在現(xiàn)在的年齡，就寫出那種殘酷痛苦的文字？她之后一定要定期上門拜訪，確認老師沒事才行。

    啪嗒。

    茶壺蓋和壺身碰撞，發(fā)出本不該發(fā)出的刺耳聲音，方才還活潑明快的少年，身體不知為何陡然僵硬，那件晃晃悠悠掛在他肩頭的黑色大衣也隨之落下。

    他的臉一瞬間變得淡漠，鳶色眼眸也浮現(xiàn)起憂郁的神色。

    我已經(jīng)很久不和家人來往了。太宰治苦笑：現(xiàn)在想想，他們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

    三輪霞差點心梗。

    她內(nèi)心先是爆發(fā)出猛烈的愧疚與彷徨，繼而是后悔與無奈，再又是望著那件大衣生出的擔(dān)心，種種亂七八糟的心思混在一起，直接令她宕機了。

    而太宰像看實驗品一樣，饒有興致的看著她。

    對不起！

    三輪霞五體投地，直接土下座：是我冒昧了！

    少女抬起頭，卻一把將準備好的合同塞回包里，作為心靈一點都不純潔的社畜，她知道那份合同的剝削屬性，要是她這樣放任太宰老師簽下這破玩意，她還有什么面目再來面對太宰老師！

    她絲毫想不起自己在坐上出租車前，滿腦子都是趕緊哄著小菅老師簽下合同，從而沖一沖業(yè)績的念頭了。

    可她還是好擔(dān)心太宰老師被老男人哄騙！

    藍發(fā)少女心中天人打架，以至于臉上的糾結(jié)已經(jīng)掩蓋不住，她矛盾再三，還是鼓起勇氣問出來：請問您之前說不方便開門那個，是因為有其他人在嗎？

    三輪霞的視線隱蔽地向里屋掃去。

    拜托了，不要是什么純愛場面，她幾乎要戴上痛苦面具，如果真的像她想象的那樣，她一定會報警的！

    沒有，我只是在做豆腐料理。少年興致勃勃地說。

    據(jù)說硬豆腐可以自殺，但我做的時候又忘記關(guān)煤氣，廚房門關(guān)著，差點就死了好在三輪小姐敲門我才清醒過來，于是就開窗透氣了一會，才去開門。

    三輪霞：

    那太宰老師現(xiàn)在。三輪霞卡了一下殼：是完全沒人照顧嗎？據(jù)我所知，您的稿費還要審一段時間

    所以才會因為生活所迫，試著自己做飯嗎？

    沒有沒有，完全不是。太宰的聲線又輕又飄，還透露出強烈的信任，宛如新婚妻子相信自己嫁了一位好男人一樣。

    我的老師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臉上掛著感激的神色：就是這件大衣的主人，他給我的零花錢相當充足，而且從來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就算我找他要自殺藥，也會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給我呢。

    三輪霞：

    三輪霞：

    果然是被善于玩弄人心的大人玩弄了吧，太宰老師。

    第10章

    太宰治取過玄關(guān)的小巧印章，拓上印泥，并按在落款處。

    包裹不大，卻有點重，他用信紙刀滑開包裹外皮。

    是七海建人寄來的伴手禮，里面有一塊來自北海道的風(fēng)干豆干，一只精致的手工御守，一只西瓜，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手寫的豆腐湯鍋食譜，以及一頁信。

    翻開信紙，被妥善夾著的粉白色杏花，倏然落下了兩朵。

    信紙上的字跡端正有力，算不得好看，卻也是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寫出來的。

    [前幾日，我出差去了江別，每日加班三個小時，上司頗為滿意，決定回去為我漲薪，順便祓除二級咒靈一只，神社的住持為表感謝，特意送給我健康守與杏花一枝，回程新干線上有推銷員向我推銷《造花之慌》，祝賀小說大賣。]

    太宰若有若無地微笑了一下。

    這些日子他和七海建立了一段特殊的友誼，與其說是友誼，倒不如說七海自顧自地將他視為了責(zé)任并不厭煩的那種，類似于在路上喂給野狗第一根香腸，此后就一直維持了這個習(xí)慣。

    明明已經(jīng)見識到他身上龐大黏稠的惡意。

    年長者為人處世都將分寸拿捏的很好，這種體驗也讓他頗為新奇，可以說是平生里第一遭。

    盡管他已經(jīng)是港口mafia的干部，可他這輩子真正熟悉的成年人，也就森鷗外一個，老師？父親？任何定義都顯得模糊，雖然關(guān)系怪異，森鷗外卻也成了他這一生最有聯(lián)系的人 。

    [還是需要去進學(xué)，我打聽了幾所高中，托人情打點好了校長，一旦入學(xué)，就可以正常參加資格考試，以你的聰明才智，讀個東大文學(xué)系，至少有個文憑]

    看到這里，太宰嫌棄地把信紙一扔，徑自抱起西瓜，施施然地走進廚房。

    他切西瓜的方式，只是看著都十分膽戰(zhàn)心驚，一只手扶著瓜身，另一只手提著菜刀，看也不看得往自己手腕上砍，好在即將挨到的一瞬間，案板咕嚕嚕往前一滑

    刀刃蹭著血rou之軀，恰好將西瓜切成兩半，太宰治毫無異色，抱著半只西瓜，用小勺子舀起里面的瓜rou來。

    啊啊，無聊，連自殺的樂趣就被剝奪了，現(xiàn)在我要是想尋求心儀的死亡他暗自思忖著。

    他曾花費很久去尋找一個合適的自殺辦法，那本完全**他已經(jīng)能倒背如流，卻沒有全部試驗，只嘗試了一些心儀的死法，說到底，他對死這件事的在意講究，遠遠超于活著。

    [快把我從這個氧化了的世界叫醒吧。]

    [一生一次。]

    [無可替代的死亡。]

    他怕痛，又不想死得狼狽，有的時候死到一半，又覺得能換種死法。

    現(xiàn)在身上被不知名存在添加【束縛】后，死就更成了麻煩事。

    失去愛意而死，實在又矯情又孤獨，這個世界的黑/道又如同兒戲一般，被子彈一槍穿腦他姑且還能忍受，要是被主婦切菜的不銹鋼刀活活砍死，未免太蠢了些。

    這個世界比以前還要酥敗。

    他實在不愿意在咒靈口中喪生。

    太宰治一向是看不起人類的，罪孽深重，愚蠢至極，連帶著整個人世都毫無價值，與廚余垃圾無異，死掉還要花一筆垃圾處理費，咒靈作為人類負面情緒催生的怪物，在他看來，那就是比人類更低一等，被咀嚼到毫無味道的渣滓。

    [聽說森先生特別關(guān)注的織田作之助，他的心愿就是續(xù)寫一本小說，我倒是提前完成了這個過程。]

    [明明寫小說在娜娜米那里聽起來是個超有趣的工作，換作我就成了如此無聊的事情嗎無論是文字還是劇情，都毫無意義，啊，好想自殺啊。]

    所以他還是要挑一個順眼的人，讓對方殺了他。

    他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看向窗外，如果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現(xiàn)在森先生也該收到他的消息了。

    **

    另一個世界，橫濱，森大廈株式會社。

    近些天所有成員都活得很不安穩(wěn)，即使首領(lǐng)神志正常，不會像先代那樣制造血之時代，但是組織上下都蔓延著不可說的緊張氣息，就連他們十分崇拜的中原先生，都整日掛著黑眼圈，一副睡眠不足，渾身低氣壓的模樣。

    要知道中原先生可是最有可能成為接替太宰大人成為干部的有為年輕人，都被折磨得捉襟見肘。

    可惡那條青花魚！

    中原中也心煩意亂到極點，一拳擊上磚墻，即使他沒用力氣，磚粉依然簌簌而下，一連多日，他每天完成工作都會在橫濱四處搜尋，一開始是首領(lǐng)的命令，到后來，竟然是他自愿延長搜尋時間，直到深夜才罷休。

    雖然他一定不會承認就是了。

    混蛋！

    他一開始以為太宰只是日常摸魚，畢竟這人就沒正兒八經(jīng)工作過，首領(lǐng)聽完他的抱怨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但隨著時間推移，狀態(tài)愈發(fā)不對勁，由于太宰長期沒有出現(xiàn)，組織內(nèi)部已經(jīng)出現(xiàn)太宰治叛逃之類的謠言。

    沒人見過太宰的行蹤，最后目擊者的口供是太宰治一臉迷醉，輕飄飄地入了水，沒準尸體已經(jīng)沖進海里了。

    這一片地區(qū)調(diào)查完，整個橫濱除了港口就都找過了，他不去港口搜尋的理由很簡單以那個太宰可惡的蟑螂生命力，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就死了？

    叛逃的可能性反而大一些，但森首領(lǐng)十分堅信，太宰君一定不會叛逃。

    中原中也沉著臉，讓手下散開去查這些天的港口打撈物和出入境登記記錄，即使知道是徒勞，他仍然打算掙扎一下。

    中原先生！

    芥川龍之介疾步走來，眼神可怖，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狂熱，他一點都不顧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眼光：我找到太宰先生了！

    什么？

    這本書。芥川咳嗽兩聲，蒼白的臉染上少許病態(tài)的紅暈：在下于書社發(fā)現(xiàn)了太宰先生的著作，不愧是太宰先生，即使在隱蔽執(zhí)行任務(wù)期間，也能以如此方式咳，咳咳、咳

    中原中也：哈？

    中原中也幾乎要裂開了。

    看著眼前咳得撕心裂肺的下屬，他硬生生把質(zhì)疑的念頭扼殺在心底，無比憋屈：那條青花魚寫的書？他怎么會跑去出版小說？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是他寫的書？

    咳嗽聲驟然停止。

    芥川視線四處飄忽，令他覺得相當不妙：您讀完自然會明白，在下失禮，先告退了。

    中也內(nèi)心的迷惑已經(jīng)積累到必須立刻釋放的地步，但他隱約覺得芥川剛才的眼神藏了一些詭異的憐愛，還有種您真是辛苦了的認同意思，他索性不再白費力氣，直接讓搜查隊伍就地解散，自己揣著書坐進轎車，準備去首領(lǐng)辦公室報告任務(wù)。

    一上車，他迫不及待地揭開了油紙。

    《造花之慌》

    造花之慌是中原中也為雙黑固定戰(zhàn)術(shù)之一起的名字，他頓了頓，才翻開書頁。

    [貧民窟破敗的小屋，我奄奄一息地橫在破木板上，周圍面目模糊的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據(jù)說我是靠蛞蝓榨成的汁吊住性命的，這種日子過了不久，隨著大家經(jīng)濟上陷入窘境，我不得不出去工作。]

    [大人能干的活，我是一定干不好的，好在我還有一張重要的手牌，大家決定在貧民窟建立一個防衛(wèi)組織，我充其量也是個小孩而已，這種事自然不明白，只是歡天喜地，說著好呀好呀地過去了。]

    [腹部中刀的時候，我知道這下我真的走投無路了，盡管我的人緣尚可，但這時卻只給我?guī)硗闯?，我猛地意識到啊呀，原來我只是個丑角，一剎那我被令人頭暈?zāi)垦５耐纯鄳?zhàn)栗所裹挾住，哪也去不了]

    [只能人間失格，去老老實實做救命恩人的一條狗了。]

    平整嶄新的書頁被捏得嘎吱作響。

    中原中也的面容無法控制地扭曲成惡鬼模樣，如果此刻有敵人襲擊，那估計是連被羅生門活活吞噬都比不了的恐怖。

    重力的異能力驟然傾瀉而出。

    太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