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聽令于地狼的召喚，紛紛呲著獠牙冒出頭來，兇惡地向羲翎逼近。

    群群狼類將洞xue圍得水泄不通，狼男一聲令下，狼群仰天長嘯，一窩蜂地涌上前去，企圖將羲翎撕碎。羲翎毫無慌亂神色，他調(diào)轉(zhuǎn)劍身的方向，手上均勻施力，不過眨眼的功夫再次釋放出幾道劍氣，潮水般的狼群霎時化為尸雨，嚎叫與哀鳴蓋過雨聲響徹山谷，空氣中的血腥味更甚了。

    我看你成撐到幾時。

    羲翎殺伐決斷，狼群卻不減反正，身前的男人步步緊逼，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多欺少這種事簡直是信手拈來。狼男見羲翎有招架不住的跡象，止不住癲狂大笑起來：你護著沈狗，他卻只顧自己逃命呢？一道傳送門直達九重天，生怕我追上他，取了他的狗命！

    銀光乍現(xiàn)，狼男被擊退數(shù)十丈遠，口中嘔出浠瀝的血。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羲翎實力的低估，此人確實擔(dān)得起上古最強戰(zhàn)神的英名。

    正因如此，羲翎與沈既明至少要有一人死在這里才不算留有后患，今夜恐怕是最好的機會。

    手中的盤古劍愈發(fā)沉重，羲翎的眼神掠過無窮無盡的狼群，定格在光芒褪盡的傳送門處，猛然嚴厲道：沈既明！你怎么不走！

    羲翎向來是任你天崩地裂我仍穩(wěn)如泰山的性子，鮮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候，被點名批評的沈既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在傳送門閉合的一瞬間，沈既明終是選擇留下來幫羲翎一把。他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實施起來難度不小，也不怪羲翎要生氣。

    地獄無門你來投。

    趁著狼群纏住羲翎的空隙，狼男飛身而起，身手迅捷地沖向沈既明，企圖一擊斃命。

    沈既明只深吸了一口氣，自暴自棄一般闔上雙目。

    然他放著傳送門不走，選擇留下來，當(dāng)然不是來給狼男送人頭的。

    就在剛剛羲翎與群狼打作一團時，好巧不巧，沈既明從身上摸出一截斷弦出來。這東西的來歷實在久遠，他和李龍城不知打壞了多少鍋碗瓢盆，筆墨琴畫也砸得砸燒得燒，那時候作孽作得太多，連當(dāng)事人自己也不記得手里這一根是出自哪一回了。他當(dāng)即掰了一條粗壯樹枝，將斷弦系于兩頭，制出一把極粗糙的弓。

    沈既明用弓與常人不同，別人靠看，他靠聽。狼男靠近時，他閉上眼，手指搭在弦上，幾乎被勒出了血。狼男心智為獸丹所迷，一時分不出沈既明的招術(shù)，待他反應(yīng)過來時，一條細而尖銳的枯枝已然刺穿他的左眼。

    沈既明此招吸引了狼男的注意，羲翎終于可以放開手腳使出殺招，狼群如撲火飛蛾，被盤古劍攪成碎片。

    羲翎收了劍，趕至沈既明身邊，狼男已為眼上的劇痛折磨得抽搐不已，完全喪失了還手之力。羲翎捏了個法訣，召出一道門，將狼男投擲進去。待傳送門消失后，轉(zhuǎn)而重新召出新的，與沈既明道：你和我走這里。

    沒有反應(yīng)。

    羲翎察覺不對：沈既明？

    雨漸漸小了，泠泠皎月終于舍得從愁云中探出頭來。映著冷白的月光，羲翎看清了身邊人清瘦的身形與無神的眼。

    羲翎對沈既明一無所知，別人口中的沈既明行跡瘋傻，他親眼見到的沈既明又是另一幅伏低做小的姿態(tài)。他往往想不通沈既明身上非同尋常的矛盾出自何處，然始終不得其解。

    難道這才是沈既明真正的模樣。

    沈既明渾身濕淋淋的，發(fā)絲凌亂地貼在額上，眼中一片荒蕪。一番纏斗過后，全身只剩那件貂裘披風(fēng)還算完整，連鞋靴也破碎得不成樣子，露出布滿青紫淤痕的小腿。

    狼尸涌出的溫?zé)狨r血漫延至腳邊，反復(fù)挑撥著他的神經(jīng)。

    第14章

    沈既明與李龍城的恩情說深不深，結(jié)下的怨仇卻是不淺。只是沈既明粗枝大葉，連二人究竟從何日起生了嫌隙都未發(fā)覺過。

    前朝皇室姓沈，幾百年前昊高祖率親族一統(tǒng)中原，定國號為昊。高祖當(dāng)年一將功成萬骨枯，也終究逃不過守江山的難關(guān)，皇位傳到沈既明父輩這一代時，昊朝已是一個外強中干的爛攤子，若登基者是難得的賢明君主，沈氏江山或許還有茍延殘喘的可能，可惜先帝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邊疆外敵屢屢進犯，皇帝卻連一句撐場面的硬話都不敢言，只好將皇室里的公主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嫁。而在頒布重稅法令以供皇家奢靡的開銷時，先帝又難得地積極起來?？傊?，昊朝覆滅后被文人口誅筆伐不無道理。

    萬事有因果，若沈既明的父皇在昏庸之余尚存一絲未泯的良心，沈家人也不至于被李龍城滅族，一絲血脈也未留下。

    先帝不僅昏庸，且性情殘暴。許是他知曉自己治國無方，以致百姓怨聲載道，皇帝十分重視民間對自己的評價，大大小小的文字獄不知鬧出多少。

    監(jiān)天寺善察圣意，他們對皇帝心里真正懼怕的那一件事了然于胸。出于自保，也為了討圣上的歡心，他們不得不有所行動。果不其然，雷雨交加的一晚，監(jiān)天寺密報，傳城東李家降生一子，此子乃是百年難遇的帝王命格。

    密報后附有一言，陛下，此子不得不防。

    先帝閱后大驚，一連做了幾晚的噩夢，令人快馬加鞭探訪李家，看看到底有沒有這個孩子。

    李是大姓，一條街上少說也有七八戶人家姓李?？扇羰窃诔菛|的李家，可就沒人會認錯了。

    城東李家，京城中有名的腐書網(wǎng)，祖上出過幾個大官，在京城中的地位數(shù)一數(shù)二。這樣的人家，即使沒有監(jiān)天寺進諫也會為帝王所顧忌，然李家女兒從未有被選入后宮的，男人們又是手無兵權(quán)的文官，這才未曾被皇家提防。

    探子潛入李府時，正趕上李家為李龍城辦滿月酒。探子假意上禮，背后偷偷打聽了這名男嬰的生辰八字，與監(jiān)天寺所言一分不差。

    先帝當(dāng)即下令，捉拿李龍城，判處活埋的刑罰。帝王年近半百，常年沉溺美色酒rou的生活使他病態(tài)難掩，盛怒之下，聲音尖銳而虛弱，聽起來十分刺耳。探子頭上冷汗直冒，不敢相信似的確認道：陛下，李龍城未滿半歲，尚在襁褓中，即刻活埋怕會惹天下非議。

    先帝怒目圓瞪：朕是皇帝！誰敢忤逆？李龍城尚在襁褓中變要覬覦朕的皇位，此等賊子還不該殺？若真如你所言，那便再加一條，非議者格殺勿論。

    探子面上略有猶豫之色，多心的帝王瞥他一眼：你不想忠于我。

    陛下明鑒！臣絕無此意！

    李龍城不愧是帝王命格之人，打出生那一刻開始就不消停，滿月酒才辦了三天就有人上門取他的命。密探身懷賜死的圣旨再臨李府，語調(diào)冰冷地說明來意，李夫人連話都沒聽完就暈死過去，李老爺更是宛如晴天霹靂，當(dāng)場嘔了血。然，或許天意冥冥，密探此行終究未能成事，原因無他，比圣旨更快一步想取李龍城性命的，是瘟疫。

    李龍城剛滿月便染了瘟疫，這樣的病連大人都挺不過去，何況是襁褓中的嬰兒。密探心里松下一口氣，天地良心，可算叫他少做一件折陽壽的事，老天要這李龍城早夭，可不能把賬算在他頭上了。

    密探為皇帝帶回消息，李龍城病夭，皇帝大喜，擺宴三日。

    李龍城染了病不假，連李夫人都接受這孩子終不能活的事實，險些哭瞎一雙眼睛。只是他奄奄一息十?dāng)?shù)天，始終沒有咽氣，甚至在密探離開李府后，全身的燒盡數(shù)退去，又過幾日，瘟疫不治而愈。

    帝王命格不會輕易離世，李龍城就這樣離奇地活了下來，甚至健康地長大。

    李家不敢叫人知道幺子還活著，只好偷偷養(yǎng)在自家府中，除去最親密的幾個親眷下人，眾人都以為這孩子剛足月就病死了。這于李龍城來說實在算不得幸事，孩童不懂大人的心思，只是日日被關(guān)在一方天地中，自己不得出，外人不得進，寂寞得很。他雖不是活潑愛鬧的性子，可終是難免心生孤獨之意。

    李龍城十歲時，趁著下人不注意，翻墻溜了出去。

    他從不知外面世界是什么樣，也不懂人情世故，只是看哪里都覺得新奇。特別是附近的一座園子，里面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從外頭看過去已經(jīng)好看得挪不開眼，他心中欣喜，正要走進去，門口有侍衛(wèi)給他攔住了。

    侍衛(wèi)甲道：你這孩子也忒不懂規(guī)矩，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膽敢擅闖？

    李龍城自是不知，他茫然地搖頭。

    侍衛(wèi)乙見這孩子生得可愛聰明，不忍嚇他：這里是皇十九子的梅園，十九殿下御敵有功，陛下親自賞的，現(xiàn)在是秋天，你見不著，下雪的時候才好看呢，什么稀奇的梅花都有，美得很。只是這些花都是十九殿下的，旁人誰也進不去，自然也看不得。

    李龍城什么都沒聽懂，只記住，他要等冬天時再來這里一回。

    李府上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待他回去后，自然少不了被狠狠收拾一頓。李龍城在街上看到許多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童，板子落在身上沒有看起來那么痛，只是他意識到，沒有人如他一般獨身一個。

    父母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同伴天真無邪的關(guān)心，這是除去他以外，其他孩子的童年。

    有一就有二，李龍城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極強，他不僅掌握了從李府逃出去的路線，還摸清了那座除了十九殿下都不可以進的梅園。這位傳聞中的皇十九子一年里有十個月都不在京，手下的侍衛(wèi)們表面盡職，實則打盹摸魚樣樣不少，輕易地就讓他溜了進去，玩得夠了，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為任何人發(fā)覺。

    三個月后，京中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場大雪。

    李龍城看著地上的雪越積越厚，逐漸沒過腳踝和小腿，這樣大的雪，梅園里的梅一定都開了。他熟練地從被層層禁錮的院子里逃出去，兔子似的連跑帶跳，偷偷闖進梅園里。這一次與往日都不同，他還不等靠近就聞得縷縷清香，這花香愈發(fā)濃郁，卻不刺鼻，這味道與冰冷的空氣十分相適。李龍城抬起頭，看著眼前繁紅一片，不由得看得怔了。

    紅梅齊放的景象十分壯觀，平白將銀裝素裹的園子添了幾分生氣。

    李龍城畢竟是幼童，他只記得下雪時梅花會開，卻忘了腳印會暴露自己的行蹤。侍衛(wèi)們跟隨著他留下的腳印一路追過來，又氣又急，厲聲大喝，叫他站住。

    侍衛(wèi)手中的刀槍明晃晃的，直到這時，李龍城才遲來地感到驚懼，他拔腿就跑，在梅園中和可怖的大人們玩起了躲貓貓。這梅園有三個李府大，李龍城在情急之下忘了路線，自己將自己轉(zhuǎn)丟了，眼看著侍衛(wèi)們追上來，他心下著急，于是手腳麻利地順著最高大的一棵梅樹爬了上去。

    梅簇巧妙地將幼小的身軀隱藏起來，侍衛(wèi)們將這顆樹團團圍住，有要扔石頭的，有要往上爬的，一貫靜謐的梅園里難得地嘈雜起來。

    李龍城再也無心賞景，他恐怕是闖了大禍了，這事情鬧進他爹耳朵里，恐怕不是一頓板子這么簡單。

    使梅園重新歸于平靜的是由遠而進的馬蹄聲，侍衛(wèi)們瞬間鴉雀無聲，面面相覷。李龍城十分聰明，當(dāng)即意識到，能讓侍衛(wèi)們?nèi)绱艘?guī)矩起來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這園子的主人，皇十九子。

    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少年人牽著棗紅馬踏步而來。

    少年腳下踩著特制的硬質(zhì)長靴，踩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肩腕處裹著銀白色的盔甲，腰間配著一把長刀，背負弓與箭筒。終于，他站定在樹下，摘下去披風(fēng)上厚實溫暖的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馬尾，這時李龍城才發(fā)覺此人的雙目以黑綢覆蓋，大概是身患眼疾。

    一早就聽你們在這里吵鬧，發(fā)生什么事？

    侍衛(wèi)們不敢說是有個孩子偷偷溜進來玩，這么多大人沒看住一個小孩，十九殿下一年就回來這么一次，這點事都做不好，以沈家人的個性，他們怕是性命難保。

    到底怎么了，說話。

    棗紅馬同主人一起發(fā)出不耐煩的聲音。

    恭恭迎殿下！

    一群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喘。

    我是問你們什么聲音？誰在那里？

    李龍城大驚失色，皇十九目不能視，卻準確無誤地對著他的方向抬起頭來。若非他眼上的黑綢，李龍城確信，他一定會和這位十九殿下對視。

    終于，心神大亂的孩童失足從數(shù)丈高的梅樹上跌落。

    侍衛(wèi)們驚呼，這園子該不會要在今天鬧出人命。

    帝王命格的李龍城再一次死里逃生，在他摔下的剎那，當(dāng)朝皇十九子沈既明伸出手，將他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

    盔甲堅硬冰冷，穿盔甲的人溫聲道：別怕，沒事。

    第15章

    這樣的相遇著實引人回味遐想，詩人云人生若只如初見，此話不假。純善寂寞的孩童與皇十九子在種種機緣巧合下碰撞在一起，若是換作太平盛世，這一段大概會被史官寫作佳話，流芳百世。至少此刻的沈既明在天下萬民眼中還是沈家唯一指望得上的好人，自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十九殿下自愿請命駐守邊關(guān)，昊朝的公主們終于從和親的噩夢里逃脫，京城再沒傳過我軍敗退的消息。

    只是百姓們對沈既明終歸是懷揣著畏懼的。畢竟他的父兄一事無成卻飛揚跋扈，十九爺這樣軍功累累，恐怕也不會是好伺候的主。李龍城擅闖梅園，還爬到最名貴的樹上去，壓折了不少枝葉，就算命大沒能當(dāng)場摔死，恐怕也要被嗜梅如命的十九殿下生生打死。

    沈既明將懷中的孩子安撫好一會兒，才不耐地與侍衛(wèi)喝道：難道你們自己沒有妻女？何苦要逼死如此年幼的孩童？

    少年人聲音清朗，卻絲毫不減言辭中的狠戾。跪了一地的侍衛(wèi)們有苦說不出，臉色死白：殿下，這孩子不知輕重，竟然擅闖您的梅園

    我派你們照看梅園，是讓你們幫我澆水施肥，修枝剪葉，何時叫你們用刀槍逼死孩子？

    誰也不敢賠上項上人頭頂撞十九爺：是，是，小的們該死，只是殿下，園子里的花種名貴，我們也是為了忠于殿下，才

    建了這園子本就是供人欣賞的，我一個瞎子白得了這么大的園子，勞民傷財，本就浪費了。有旁的人喜歡，這再好不過。沈既明冷聲道：再讓我知道你們對無辜百姓舉刀，仔細你們的飯碗。

    李龍城仰起頭，試圖看清十九殿下的臉，可黑綢掩去了沈既明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點紅潤的鼻尖。

    一股異樣的感覺自心底騰起，酥酥麻麻，蔓延至舌尖。

    十九殿下難得回京，好好的賞梅計劃就這么泡了湯。他命侍衛(wèi)們好自為之，一手牽著馬，另一手握緊李龍城的手，說要送他回家。李龍城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是從梅莊的正門大搖大擺走出去的。

    沈既明與李龍城說話的語氣與方才截然不同，十分耐心：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