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的人，怎么會說自己睡著，擺明不想見嵇無靖。

    嵇無靖哼笑一聲。

    他以為她攔得住他？他徑直走到殿門口，思慮了一下，放輕手，推開門，他動作很輕，輕到仿佛是風(fēng)拂過般，不支起耳朵聽，是不可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屋內(nèi)，只點著一盞燈，昏暗，緋紅的絲質(zhì)床帳下，模糊露出一個背影，裹在被子里。

    嵇無靖屏住呼吸。

    他盯著那身影，自己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般偷偷進來。

    是十三在作祟吧。

    嵇無靖喉頭微動，撩起床帳，下一刻，他才看清楚，床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曼妙佳人，有只是一個枕頭。

    一個用被子包裹著的枕頭。

    嵇無靖：“……”

    第四十八章 沒有一個地方，會讓她永遠……

    嵇無靖有種直覺, 自己被一個枕頭嘲笑了。

    他抬手揉額角，感覺自己不管做什么，千凝好像都會提前一步知道。

    那, 他能知道千凝去做什么嗎？

    他心底里過了一遍, 有了想法, 走出寢宮，外頭的宮女都低頭，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 還以為皇帝會因為皇后的懈怠不滿，而遷怒他們。

    忽的，她們聽到陛下說：“你們都下去?！?/br>
    宮女們放下心，應(yīng)聲是, 有序地退走。

    過了一會兒，四周漸漸安靜，嵇無靖從廊下, 往院中走出半截，回頭——果然，在屋頂上，有一個纖薄的影子。

    今夜無月, 夜幕是濃稠的藍色, 如果不仔細看，確實不會發(fā)現(xiàn)，有個人影躺在屋上瓦礫。

    嵇無靖第一反應(yīng)，是想叫禁軍，讓千凝下來，堂堂一國之后，攀到屋頂, 她做的事是越來越出格。

    然而緊接著，有一只手攥住他的念頭，拉回他的念頭。

    冷靜了一下，他心里更想的是，他也應(yīng)該上去。

    作為皇帝，嵇無靖受過長久訓(xùn)練的騎射，身體素質(zhì)也并不差，躍上屋頂難不倒他。

    只是，在他站在清寧宮屋頂?shù)臅r候，望著四周風(fēng)景，他不由自哂，他竟然真的上來。

    有違他的身份。

    這么多年，他一直以帝王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這還是第一次，有了些，想要做什么的沖動。

    他一邊暗自奇怪這種沖動，一邊踩著瓦礫，朝那個身影走過去。

    近了瞧，才發(fā)現(xiàn)千凝雙手交疊，墊在腦后，一身白色中衣，外披一件長衣，她翹著腿，嘴里還嚼著一根嫩草。

    她朝他望過來，圓潤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泛出些許晶亮：“哦，你來了?！?/br>
    沒表現(xiàn)出半分意外。

    嵇無靖在她身旁三步站定，他垂下眼睛，問：“跟沈譽學(xué)的？”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他還是從千凝那里知道，沈譽向來也愛在屋頂待著，可他問出口，顯得他很在意似的。

    他抿住嘴唇，眉眼凝固，神情紋絲不動。

    千凝倒沒揪著他這點不放，只說：“我干嘛跟那廝學(xué)？屋頂寬闊，適合透透氣，站屋頂可不是他的專用?！?/br>
    嵇無靖坐了下來，衣袍一角不亂。

    千凝瞇著只眼睛，盯他：“那你來做什么?！?/br>
    嵇無靖早已想好措辭：“逮你?！?/br>
    千凝忍不住“噗嗤”笑出聲，覺得他這么正經(jīng)的神態(tài)，說著兩個字，還怪可愛的。

    或許夜色朦朧，或許眼下的天，是無邊際的，嵇無靖心里驟然輕飄飄的，他輕松口氣，忽的說：“有一件事，你說得對?！?/br>
    千凝：“嗯？”

    嵇無靖：“既然你已入宮，朕不該讓你受委屈?！彼钊苏{(diào)查，仔細還原那天的事，自也知道，千凝本就無錯處。

    千凝拿下嘴里的嫩草，說：“你說錯了，我最后沒受委屈，不過，我是不是可以把你這些話理解成關(guān)心呢？”

    嵇無靖牽了牽唇角，不答。

    千凝說：“可是，你是出于什么立場關(guān)心我？你又不是十三，我不稀罕一個帝王的關(guān)心?！?/br>
    這句話，輕易挑起他的怒意，他燎起一片火：“你！”

    千凝主動靠近他，聲音緩了幾個度：“還是說，你接納十三的感情，但不肯承認十三的思維？”

    這句話有點繞。

    千凝盯著他，目光從他眼睛到下唇，慢慢劃落，那眼神，企圖在他臉上，找到一點關(guān)于那鄉(xiāng)野男子的痕跡。

    嵇無靖面色一黑：“不曾。”他否認，他只承認自己受了影響，但其他的，他一概不承認。

    突然，千凝將那根嫩草的另一端，湊到嵇無靖唇畔，淺淡的青草香，讓嵇無靖一頓，只看她瞇起眼睛，眸光流轉(zhuǎn)：

    “那我前幾天親你眼睛時，你捫心自問，你除了表現(xiàn)出來的抗拒，心底里，就沒有一絲期待么？”

    嵇無靖皺起眉，剛一張口，那根嫩草就被千凝往前遞，他不由咬了一下。

    頓時，青草的苦澀味，彌漫在他舌尖，又由他的舌尖，游走遍他全身。

    他驀地記起，他們曾在黃昏之中，一人拽著一根草，慢慢往豐宇山上走去，那時候的他，在下意識模仿千凝的舉動。

    因為他想被她認可，想學(xué)著她，成為她，喜歡的人。

    他眼瞳微微縮起。

    趁著他發(fā)愣，千凝拍拍灰塵，幾步從屋頂跳下去，似乎知道他在盯著她，她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還擺了擺手。

    嵇無靖將嘴中青草扯出來，做出一個動作，想把它丟下去，但手甩是甩了，草葉還是留在他的指尖。

    他輕輕磨了磨牙。

    隔日一個大早，千凝起來的時候，宮女們欲言又止。

    千凝給自己梳頭發(fā)，她不習(xí)慣繁復(fù)的發(fā)式，所以能清減盡量清減，還沒等她問宮女如何，門外已來宣旨太監(jiān)。

    圣旨寫得不錯，廢話不多說，就是說千凝德行需再修養(yǎng)，讓千凝在清寧宮好好自省。

    一個大早，消息傳遍后宮，其實，千凝覺得這消息傳播速度，能這么快，大概還是因為這后宮沒什么女人。

    總之，她接了旨，那頭貼身服侍的宮女，臉拉得老長，都要哭出來。

    千凝回到房內(nèi)，觀摩完古代的圣旨，把它一丟，踹飛兩只鞋子，往床上撲——感恩嵇無靖，這么好的圣旨，她能好好睡一覺了！

    那幾個宮女本心情沉重，以為在清寧宮不會有出路，結(jié)果，皇后此舉，一下讓她們都懵了。

    好像被禁足，也不是多大的事，至少，皇后就一點都不在乎，還很快活。

    連帶著，宮女們的心態(tài)，也好了不少。

    就這樣，千凝在清寧宮無憂無慮過滿三天，也沒體會那種被御膳房苛待，或者被其他宮宮人冷嘲熱諷的宮斗失敗必備品。

    說來，還是嵇無靖把他的后宮管得太好了。

    沒能體會這個套餐，讓千凝覺得這趟皇宮之旅，有點遺憾。

    也可能老天怕她真的遺憾，沒兩天，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清寧宮著火了。

    千凝這幾天做了幾個毽子，本打算第二天起來踢毽子活動骨頭，然而，她半夜睡著時，忽然聞到一股羽毛焦味。

    是毽子的材料，燒出的味道。

    她沒有睡實，很快就清醒，她甚至是清寧宮最早醒的幾人。

    簡單穿戴好衣服，千凝從寢宮跑出來，踹進偏殿耳房，把幾個宮女都叫醒，清寧宮才傳來慌慌張張的聲音：“救火，快救火！”

    “娘娘呢，娘娘是不是還在宮里？”

    “娘娘在這！”

    混亂之中，又見不遠處亮起一處火光：“不好了，慈安宮也著火了！”

    清寧宮慈安宮，本就相距不遠，秋季天干物燥，火苗子可能被風(fēng)帶到慈安宮去，千凝當(dāng)機立斷，吩咐宮人道：“你們看著清寧宮，你們兩個，跟我去慈安宮?！?/br>
    才不過一會兒，慈安宮的火勢，比千凝想象的還要大，看這架勢，反而更像慈安宮的火傳給清寧宮。

    只因太后迷信風(fēng)水，前幾年，慈安宮修葺過幾次，加了許多的木頭結(jié)構(gòu)，簡直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灶臺。

    那些宮人拿著桶澆水，太后披著衣裳，被身邊嬤嬤扶著，臉上有一塊黑漬，看著驚魂未定。

    千凝瞧她到底是個老人，對宮人說：“先扶太后去休息。”

    這時候，太后突然想起什么，驚叫道：“不好，暗香那孩子，還在宮里沒出來！”

    袁暗香本是出宮回家去的，但這兩天，太后推說頭疼，要袁家把袁暗香送進宮來，侍疾，今天晚上，袁暗香錯過宮里落鑰的時間，就在太后寢宮的碧紗櫥里歇息。

    當(dāng)時，太后被宮人背出來時，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這時候才想起來，情急之下，袁暗香被人忘了。

    然而，火勢已經(jīng)越來越大。

    太后拉著禁軍統(tǒng)領(lǐng)：“快把暗香帶出來！”

    火這么大，只怕進去救人的人，是有去無回，禁軍里，又多是京中世家之子，讓誰進去都不妥當(dāng)。

    禁軍統(tǒng)領(lǐng)隱去眼中為難，盡量說：“回娘娘，我先讓幾個禁軍進去探一探……”

    太后突然扯住他的胳膊：“不行，暗香還是未出閣的女子！”

    統(tǒng)領(lǐng)一聽，這叫什么話，他都要背負責(zé)任，讓禁軍去救人了，難道清白就比人命重要？

    就在這時，宮女突然喊起來：“皇后娘娘！”

    太后和統(tǒng)領(lǐng)一齊看去，便看一個女子披著一頂濕潤的被子，朝火場里沖進去！

    此時，千凝問腦海里的菜菜：“人在哪里？”

    菜菜：“進去左拐，避開那根梁木，它要掉下來了，好往前走，看到那里一個門有沒有，踹開的時候，小心被火灼傷……”